那名禁卫半搂着高珉向高琛走了过去。
高琛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臣叫平津。”
“好。卫尉寺副卿玩忽职守,褫职留看,从今日开始,你就是新的卫尉寺副卿。”
待御驾的轿辇走后,禁卫间登时引起骚动。
被革职的那人阴阳道:“可真是会在陛下面前出风头啊。”
平津淡淡回道:“以下犯上该当何罪?突然升了官,我现在还不知道呢。”
那人气得就要冲上去和他比拳头,被旁边的人拦住了。
平津欣赏了会他无能狂怒的样儿,然后就抱头潇洒地转身:“回去睡觉咯~”
城门处,万宇军中投降的战俘却是几乎一日一夜都没歇息过。
万宇说得不错,现在这个世道里,是没有人会把俘虏当人看的。刚才一役尸遍成野,夏天天热,放着不管很快就要臭掉了,处理不好,就要发生瘟疫。
平时都是给点微薄的酬劳,让民间的乞丐来捡尸,把尸体集体运到荒郊,挖个大坑,把这些肉块全都倒进去,再一把火烧了。
然而此刻,这些战败的俘虏就是现成的劳动力。
官兵们回去吃饭睡觉包扎伤口了,他们就一直不停地在运着尸体,旁边的军官拿着鞭子督促着他们,谁走得有些慢了,背上就要狠狠挨上一鞭子。
他们大多身上都有伤,还这么长时间没有进食过任何东西。因为败仗的缘故,每个人都丧着脑袋,如行尸走肉一般,抽一下,动一下。
有的人走着走着,就倒下了,也成为了一具尸体。
有的人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捡起地上的胳膊和腿就狠狠地咬上一口,吃得嘴上鲜血淋漓。
据统城门寺的主簿统计,城门处这一仗一共死了一万五千人。
荒郊焚烧尸体处的黑烟盘旋了将近十日。之后,那片地方都看不见什么飞鸟了,树木也被烟熏得慢慢枯死。
城内死的人却要比城外还多得多。叛军在城内为非作歹,有的被官军杀了,有的被捉了起来,有的藏了起来,有的逃掉了。
街头巷尾,到处都是痛哭声。如果从上方俯视,会发现很多地方也在冒着烟,却不是做饭的炊烟,是裹挟着死亡与悲痛的黑烟。
平民百姓如此,世家们却也并没有幸免于难。
昨夜实在是太过混乱了,领军寺的兵,统城寺的兵,万宇处的叛军,各家的私人部曲……黑夜里到处都是刀剑的寒光在闪烁。世家的人,也折损了不少。
一片焦头烂额之中,其实众人心中都急切地盼望着,能够有一个强力的主心骨来总揽大局。
高琛推迟上朝的日子,留了两日空隙给他们自行作休整。命度支省尚书谢任之总领核计损失事,左户郎中总领核计百姓伤亡事,其余各省小吏皆可由度支省诸司调用,统城门寺诸将及军中长史佐之。长秋寺总领核查宫殿损毁事,将作寺领宫内诸男杂役出宫修复街道与民宅,卫尉寺与领军寺诸兵可由其招募。于城中各处要道建棚收留难民、施粥,太医署遣人问诊。一切费用全由太府寺从国库中提取。又派人去万宇在城外的军营把军中存粮运往城内,优先散发给百姓,男十六以上五十以下一月可领二斗,其余一月一斗。
又在一日之内先后发了对斛律升的悼文和万宇的檄文。
追封斛律升为正一品大将军并开府仪同三司,其封地可终身世袭之,以亲王礼下葬,并入先帝太庙。
高珉被高琛暂时安置在了崇光殿偏殿,派了好几个禁卫看着他。他醒来之后仍是有些疯疯癫癫,宗悦得了命令,告诉他不日斛律大将军下葬,皇帝有意派他去扶棺以示敬重。高珉这才恢复了点。
而后又于市口公开处决了几个统城门寺内被万宇收买的叛徒,只不过这几个人脸上都蒙着黑布,看不清面容,急匆匆地就把头给砍了。
又发布诏书,具体交代了城中祸乱的来源,把罪行都推给了万宇及其僚属,统城门寺卿虽不知情,但治下不明,识人不清,故革职以示惩戒。
并写下罪己诏,大体不过就是说自己无用使得百姓遭此劫难,一并大赦天下。
其实众人心里都清楚,他哪是罪己,分明是邀功,说是大赦天下,其实大理寺内牢狱里一个人都没出去,就只是安抚民心而已。
这日晚上,高琛案前的奏章堆得像个小山一样。
他看奏章的速度很快,批复也力求简洁,除了正常的各部门的汇报外,还有大大小小的诉状,大体是汉人文官检举那些胡人武将。
正常人看几个时辰这些冗杂繁琐的文字肯定都会厌倦,然而高琛却格外热衷于处理这些棘手的东西。他思维总是很活跃,因此看这些繁琐的奏章也不觉得乏味,反而渴望在这万千语句中寻得一丝线索。
昨日城中大乱,死得高官除了斛律升之外,官职最高的是中书监崔及景。据崔氏其他人的上书来看,似乎是崔及景在御前屡次针对鲜卑武人,引起了在中央以五兵尚书步六孤加洛和四方中郎将步六孤加勒二兄弟为首等一干武人的仇恨,才会在祸乱中遭此毒手。
其实从这二人名字上就可见一斑,步六孤在孝文帝时已改为陆姓,但北魏末年大乱,六镇武人反对汉化,推翻了一起种种汉化政策,他们两个的汉文名字应当作陆庆和陆石,只是因为厌恶汉人的一切,自然也不会用汉语,所以坚持让别人叫自己的鲜卑名字。
但据其他鲜卑武人的奏章来看,似乎是崔及景率府兵挑衅在先。
其实这种两面说辞,高琛根本哪个都不相信,双方没有一个是好人。唯一能确定的是双方确有矛盾,然后崔及景死了。
这件事却不仅仅是个人恩怨,而是直接地反应了北齐朝堂上十分尖锐的文武矛盾和胡汉矛盾。他如果偏向了崔及景,就会引起鲜卑武人的不满;如果偏向了步六孤兄弟,就会引起汉人世家的不满。
可是有的矛盾不去解决,迟早有一天会更激烈地爆发。
他思索再三,还是决定先用缓兵之计,眼下最要紧的事情并不是这一桩。
夜半过后,他正喝完一壶太医院特配的熬夜神仙水,让侍女把殿内提神的香点得再浓一些,闭目养神了不足半刻,又让宗悦去偏殿传沈捷过来。
沈捷似乎是已经睡去,过来的时间要比往常长一些。
那日他头脑一热,直接亲了上去,虽然事后并没有后悔,可也觉得确实是有些莽撞了。
不过,只从沈捷表面来看,这出格的举动似乎并没有让他有什么触动。他似乎是有意顺着高琛想法,就将此事整个揭了过去。足见此人城府不是一般的深。
而且高琛能感觉到,如果他真的要求沈捷表现点什么出来,这人也会从善如流。
高琛这边就更无所谓了,他本来就做的光明正大、理直气壮。而且他是皇帝,他爱怎么做怎么做。沈捷自己送上门来了,他就没必要客气。
是以,两人表面上看起来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君臣之间该如何谈话,两人就如何谈话,一丝尴尬的表现都没有。
只是沈捷今日穿的中衣领口要比往日都高就是了。
沈捷照常行了礼,高琛让他平身入席了。
高琛今日想要和他说得却不是崔及景一事。后来他找斛律升的副将问了他死前与高远的对话,抛开那些煽情的话,里面掠过的一句先皇遗诏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开口,说出来的话照常地是十分刁钻:“乱世动荡,这几百年来,无论是南朝还是北朝,为了防止权臣篡位,惯来都是优先立长子而非嫡子。先皇久处六镇,与诸胡人相处,应当也能接受胡族王位传弟不传幼子的做法。那日高远在城门上说先皇遗诏立错了,朕今日细想,确需再细细推敲。”
沈捷微微皱了皱眉,心里飞速计算着他此时提先皇遗诏,到底是想要说什么,面上仍是滴水不漏的场面话:“先皇定是看到了陛下的手腕和智识,才放心把江山交托给陛下。高远不过胡言乱语以扰乱人心。不知陛下想细细推敲何处。”
高琛轻叩了两下桌案,才道:“数月前周齐交战后先皇因战事不利而落下心疾,万宇虽对朕毫无敬畏之心,对先皇却是忠心耿耿。”
然后他扫了沈捷一眼,才继续道:“其时南梁趁机袭我北境,先帝却下令让南部各州刺史以守代攻,一味退让,甚至还从南部各州调兵支援西面战线,以至各州失守。”
沈捷眉头皱得更深。当时沈赴确实是抱着趁火打劫的心思,想要趁北朝内乱趁机收复失地,以挽救摇摇欲坠的南梁。一开始也确实是势如破竹,顺利地一直打到了他们祖籍颍川附近。可是现在高琛这样说,却让他感觉到这一切都是一个巨大的局。
高琛观他神色,知他已想到此节,便继续说了下去:“万宇作为心腹大将护卫先皇御驾亲征已久,但当时先皇却以自己决策失误以致南境不守为借口,让万宇作为自己的心腹速去补救。其实乍一看好像没有什么不对,但是万宇作为六镇人并不熟悉南面各州地形,他分给万宇的兵也不是南部各州的守军,而是让万宇亲率自己的鲜卑部队。北齐境内比万宇合适的将才有太多,除去镇守京畿地区的斛律升,还有四方中郎将,甚至南部也有几位出类拔萃的汉人将领,他却选择了万宇。”
又顿了顿,高琛才继续说道:“但如果是当时他就知道自己命不久矣的话,这倒是可以看作一出调虎离山之计。”
他其实心里隐隐期待着沈捷能够问他点什么,但沈捷并不会这样做,斟酌片刻后才道:“先皇既如此深谋远虑,应当是早已料到近日朝堂之上的动乱,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选择了您来继位,陛下今日是想问我,先皇为何要这样做,是吗?”
高琛轻轻挑了挑眉:“是,既然书丞这样说,想必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沈捷面上仍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一字一句,也都说得平稳镇定:“臣才疏学浅,只愿能够抛砖引玉,为陛下提供一二思路。兄终弟及毕竟是胡人习俗,嫡长继位才符合汉室正统。纵观两汉四百年,除去惠帝继位日短英年早逝,皇位最终交与其弟文帝外,再无一例是弟及兄位。即使是东汉后期,少主过于年幼以至母后把持朝政,也仍然是保持了父死子继。一直到汉末战乱起,各朝时局动荡不安,再加上胡人入主中原,深重打击了旧时种种观念。各王朝为防止出现少主继位权臣谋逆的情况,才又重新采用了这一制度,如东魏成帝听庾冰言传位于母弟司马岳,刘宋前废帝之后复立文帝十一子湘东王,立长君皆是出于稳定时局的考虑。”
高琛明白他的意思,顺着往下问道:“同样是身处动荡的乱世,先皇如此深谋远虑之人,却选择了立少主而非长君,你觉得他是为了什么?”
沈捷吸了口气,垂下眼睫,平静道:“先皇英明神武,秉率群英,陛下子承父志,少年英才,先皇定是想让这支真龙血脉长长久久地传承下去。”
高琛闻言忍不住微微弯了眼睛:“书丞不妨进一步说说,为什么他现在就能够选择让这支真龙血脉传下去。”
沈捷回道:“其实陛下心中业已知道答案。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六镇起义不过是孝文汉化后胡族对汉族的一场反扑,可这场反扑过后呢?此时局势虽仍扑朔迷离,但乱世早已是强弩之末。”
高琛笑意更深:“你真是这样想的?”
沈捷谦逊地俯首道:“臣愚昧妄言,让陛下见笑。”
高琛轻轻道:“书丞总是如此礼数周全,真是让朕诚惶诚恐。不过……如今再把先皇遗诏细细看来,不禁感叹往日的疏忽。”
万宇虽是他杀的,但其实先皇早就已经把刀亲手递到了他手里。从一直带着万宇四处征战不放他去地方,到诱南梁军队深入,到派万宇领亲军去镇压,再到传位于他,每一步都带有深意,不禁让人惊讶,人怎么能如此老谋深算。只怕从万宇带着亲兵火急火燎地赶去与南梁军队交战的时候,他在先皇眼里就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他这一计,不止杀了万宇,还无形中杀死了南梁万千的将士,一下逆转了因北魏战乱而导致的南优北劣的局势。
只是今日沈捷的表现实在是太过淡定,冷静客观得像一个局外的旁观者。就好像他不是南梁的世家公子,那位在阵前含冤而死的将军,也不是他的亲生父亲一样。
高琛复又开口:“南北虽因此计一下攻守易形,但先皇当时的矛头明显不是对向南方,而是西方,万宇一役,实为意外收获。”
沈捷短暂犹豫了一下,还是罕见地说了诚恳的话:“陛下应该也明了,兵者本就诡道也,就算是诱敌之计,未必不能将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