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崇水德,尚玄,士兵皆着玄色铠甲。一马平川、四通八达的千里驰道上,千军万马迅速地奔腾而过。六柱国之一的于敬并手底下两个将军李颎和奚恬为此次主力,手底下约莫是两万人的精兵,太子宇文挥随行兼军。
此次周军追求速战速决,目标是以和州为跳点,拿下怀建二州以形成地形压制。
主力先趁着夜色,秘密从和州偏门入城,与和州地方军汇合整编后,迅速地对怀州发起了突袭。
周人皆善骑射,马又跑得更快。怀州地方的斥候没跑出几里,就被射于马下。
怀州刺史杜洋有每日清晨站在城门处眺望的习惯,猝不及防地就看到了从远方飞快蔓延到附近的飞扬尘土,如黑云压境一般乌压压的人头,他经验丰富,短短时间内迅速下了几道命令:闭城门,预备弓箭手,调集全州守军,准备攻城战,派人火速前往东雍州和建州求援。
怀州的救援信送到的时候,东雍州刺史刘胜正在与朝廷派来宣传圣旨的边渡交涉。
边渡这几日几乎一刻未歇,他带着领军寺的精兵兵分两路,他先去南汾州,再去东雍州;另一支队伍先去和州,再顺着山势迅速到怀州。他前日傍晚时将圣旨送到了汾州,今日清晨到了东雍州,按路程来算,另一支队伍应当也已将圣旨送到了和州,现在人应该在怀州。
但他没想到的是,万宇派出的第一批信使比他到的要快很多;他更料不到的是,另一支队伍将圣旨送到和州时,和州刺史莫回装作无意地问了问领军寺的近日的布署,小使者虽然谨慎地没有全说,莫回还是从只言片语里推出了邺城内混乱的皇位纷争。他和万宇一样,对先皇忠诚,对齐国朝堂却没有多少归属感,半刻犹豫也没有,就把使者杀了,叛向了周。
刘胜与宇文朔有杀子之仇,他也看出了千里之外邺城中的动荡,但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叛敌。收到杜洋的求救信后,立马派了副将点人准备前往支援。
可是春天的时候才刚结束一场战争,齐国输得过于惨烈,虽仗着人多地广,但重新征来的兵还没来得及训练出什么东西,税也还没收,更不要提粮食空虚。刘胜又写了封信向朝廷求援,让边渡赶紧送回去。
这短短几日内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万宇被诛,斛律升殉国,武人与世家彻底决裂,和州刺史投降,周军偷袭,每时每刻,都有意外和变故,让人深切体会到何为乱世动荡。
谢任之这几日算叛军损耗算得真是身心俱疲,他做事细致,从人口、兵备、马匹到存粮补给,到城内百姓所需救济粮、医药,重建居民住宅所需各项建材,算盘都打得要冒出火花。
度支尚书官职只有三品,却隐隐是北齐世家之首,原因便是谢氏门客数百,其中大多都是重要的商户。谢任之在战事中趁乱占据了前朝留下来的冶铁场、丝署、铜矿等资源,打着救济的名义,把那些被官府遗漏的工匠全都变成了谢氏乡里上的荫客。
谢氏本来就有几千荫客,占据良田近万亩,靠着战争,又抢占了更多的资源,自产自销,占尽了利益。
背地里当然有不少人骂谢氏投机取巧,大发战争横利。谢任之一向看得很开,觉得这些人说得倒也没错。但也改变不了什么。他无所谓仁义,反正仁义也不过只是由当权人随意涂抹。
战乱的年代便是这样,不是他,也会有别人把这些东西占为己有。可谢氏能够凭借原来的实力,更好地保护这些物质财富与手工技艺,让它们不在战乱中流散。
先帝知道谢氏的致富之道,但却没对谢氏动手,一是外患未平,他还没有来得及有空清理内政;二是皇权无法直接下达基层,尤其是乱世,世家在中间像一座桥梁,先和世家合作才是当权者最好的选择。
把度支省的事忙完后,谢任之终于能够回家歇息片刻,他在正厅中徐徐地喝着南梁来的茶叶,家中管事把他前几日要求准备的铁账、丝帐等杂帐送来给他过目,他闲闲地翻了几页,一目十行地扫过收支数量,心中有了一些计量。
谢明明正在不远处的花园里侍弄着她养的花草。园中种的都是些名贵的花和药草,几株香树的苗甚至是不远万里从南宁运过来的。谢任之记得很清楚,明明小时候还是个很活泼的孩子,大了之后却渐渐变得不爱说话了,垂着眸专心致志做事的时候很像不幸离世的亡妻。只是和亡妻的恬静不同,他感觉得到,谢明明很多时候并不开心。即使他已经尽力给了谢明明他最好的爱。
其实谢任之不是一个淡漠高傲的人,他对于乱世中人与人的云泥之别很有感触。高门小姐花园里一株不起眼的香草,可能就是底下百姓几口人一年的饭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话说得确实是不错,可是为什么宁愿酒肉臭了也不拿去接济百姓?因为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永远也救不过来的。他不清楚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了问题,是十几年前的战乱,还是近百年前的孝文帝改革,抑或是更久以前,。
有很多人骂他自私,不错的,他确实是一个自私的人。他清楚自己没办法去抗拒积累百年的沉疴,没办法去抗拒历史的洪流,所以他不会以身殉道,而是选择了明哲保身。
他虽然不想过于激进,对于邺城内的局势倒看得很清,皇帝看似是在逼迫高远与鲜卑武人为伍,与世家彻底决裂,实际上是在逼迫世家投向皇帝。
只是很多时候,看破了也没有什么用处。当高门世家选择了在北魏末年这场权力的斗争中明哲保身而不是锐意进取的时候,他们就只能做皇权的依附品,又重新寄身于一个新的朝堂,观望着这次要花多久才会把这个新政权耗死。
不过现在这个时候,他似乎已经无法再继续袖手旁观了。
喝完一壶茶,谢任之便起身前往了崔宅。
一进屋,各个世家代表都在:左光禄大夫郑伯君、中书令卢恒、吏部尚书裴绍、鸿胪寺卿杨玄妙……乌压压的一大帮子人。还有组局的散骑侍郎崔琦,已故中书监崔及景的族弟。
荥阳郑氏、范阳卢氏、河东裴氏、弘农杨氏、博陵崔氏……每一个姓氏都在北朝盘踞了百年有余,姻亲关系错综复杂。
崔琦在朝堂上那番表演,本就半真半假,今日也没有再多啰嗦与崔及景的手足情深,而是一上来就切入了正题:如今已是非常时分,世家们必须团结起来一致对敌。
世家与鲜卑武人的矛盾,一个是胡汉冲突,一个是争权夺利。六镇的胡人本来在北魏身份尊贵,孝文帝汉化后地位却一落千丈,世世代代受到世家的逼迫与压榨,北齐朝堂上的鲜卑武人大多都出身六镇,对于世家有着天生的仇视。但这种仇视甚至狂热极端到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所有与汉人世家亲近的胡人都打上汉人的标签。再加上世家掌控了北齐地方上大半的人口与土地,在这些武人的眼里,就是抢占了他们的战利品。他们讨厌世家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靠着嘴皮子和笔杆子就身居高位,讨厌世家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他们要打破这个由世家占据主导地位的格局。
可当他们上位之后,只会成为又一个石虎,穷奢极欲,挥霍无度,在乱世紧张动荡的氛围中迷醉在权力与财富的陷阱里,给百姓带来一场又一场的浩劫。
崔琦道:“胡人有多野蛮,你们也是见识到了,今日死的是家兄,明日谁知道死的会是谁?他们都已经不问是非、仇视所有的汉人了,你们还要继续作壁上观吗?”
其实众人都知道,他说得是有道理的。可是问题就在,现在只死了崔及景一个人。而且崔及景作为中书监,的确是屡次在御前上奏贬低武人。
一旦被牵扯入局,人往往就会被种种计量蒙蔽双眼。他们既觉得这样的牺牲太小,没必要过度反应,发展到两派尖锐对立的程度;又担心下一个死的就会是自己。这种焦虑与迟疑糅合在一起,令他们迟迟都开不了口。
谢任之等了会,见还是无人应声,便道:“有备才能无患,我倒是觉得先不用彻底闹到明面上来,做好准备,再观望丞相处态度如何。”
崔琦急道:“还观望?都这种时候了,你还要再观望?”
谢任之知他此时心急如焚,只能放缓了语气道:“贤弟,与武人彻底撕破脸后谁能保证他们做出什么?放火?屠城?内斗?你也知道现在非常时期,万事都需小心,更何况是内政这么重大的事情。”
崔琦听不进去他的话,只是愤愤道:“我只恨死的是我族兄,无法置身事外,像你们这般漠然。”
他这话实在说得有些冲动,在座的人悻悻地又坐了一会,便都起身告退了。
高远这几日倒没和武人们过多厮混,全忙着联系地方各州的刺史去了。他是个聪明人,不至于就这样上了钩。
对于高琛将开城门的事轻轻放下,他也是有所预料。因为现在对他们两个来说,都还不是时候。上一次他实在是没想到万宇会如此的无用,下一次除去高琛的机会又似乎遥遥无期。
他现在的心情也很古怪,是一种极力抑制情绪后的冷静,像是火山爆发前那种不寻常的平静一样。斛律升死了,他既痛快又痛苦,痛快的是高琛现在最大的靠山没了,痛苦的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做到冷血无情。他知道斛律升在演苦情戏,知道斛律升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去指责他。他都知道。可是他没有办法忽略斛律升的话。斛律升那日说的所有的话,全都一直在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演。
他既恨自己优柔寡断,又恨世道是如此不公平。他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对于皇位求而不得的怨念快要把他整个吞没了。但是他不能这样,他绝对不能疯,他必须要冷静,他不能输给高琛,不能就这样被别人给踩在了脚下。
邺城内这种紧绷又压抑的气氛持续了不到两日,边境传来的紧急战报像是往本就暗潮汹涌的水面又扔下了一块巨石。
和州刺史投降,周军偷袭怀州。短短数日之内,边境就发生突变。
已是子时,殿前的使者迅速出宫,把朝中重臣都叫到了显阳殿商议紧急军情。
主座上高琛是最早到的,他一边在心中飞速计较着应该派谁去救援,一边观察着来人的神色。
严肃的、慌张的、难掩兴奋的、强装淡定的……
陶恭直接被送到了他这里,万宇信的内容按理来说只有他知道,所以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这么神通广大,对地方一切变动都了如指掌呢。
卫尉寺、领军寺诸将先行赶到,而后高远高兀在护军府各中郎将簇拥下来了。
他在看高远,高远也在看他。高琛便直直地看了回去,一直看到高远骂了声后挪开了目光。
而后是住得稍远一些的几位世家高官。世家都是不喜欢打仗的,因此谢任之的淡定便格外显眼。
高琛对他人情绪的识别能力很强,在这些或惊慌或淡定的神态里,最特立独行的就是尚书令孙跃。他简直是一脸的看好戏。
行啊,好戏也确实是即将开场。
高琛也没有拖泥带水,比对了一下和州存粮与邺城处屯粮,商定下了粮食和援军的数量后,直接就进到了要派哪位将军领兵去支援的问题。
卫尉寺与领军寺是皇帝的势力,护军府是丞相的势力,如果要从邺城调将,只能从这三者里面出。
卫尉寺事关宫禁,不能轻易调动;领军寺原来驻军也只有一万五千,上次城门一战就损失了四千人;如果要出人的话,其实最好是从护军府里调动京畿处的屯兵。
这是一个建立战功树立威信的好机会,但同时战场瞬息万变,不免会有人存了铲除异己的心思,风险与机遇交错。
大殿内一下就陷入了寂静。
高琛早已习惯做那个打破沉默的人,主动道:“护军府中郎将慕容规似乎就是怀州人,朕觉得不失为一个好人选,不知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的目光便都齐齐转向了高远。
高远却回道:“上次城门处右卫将军归霜英姿过人,令臣难忘。正好最近朝堂有人上对将军升迁一事颇有微词,臣觉得,不妨就让归霜将军用此次机会证明自己。”
归霜没想到突然提到自己,不解地看向了高琛。
高琛微微挑了挑眉,虽然知道高远这是要动归霜了,但他说的话一下子竟想不到应该如何去回,只得避重就轻:“领军寺上次在城门处与万宇叛军交战折损过重,还未来得及重新收编。”
高远道:“这倒不成问题,可从京畿处多调些兵。”
他又主动出人力,把姿态给做足了,高琛没有办法再拒绝下去,便道:“也好,将军先前一直跟着斛律将军学习兵法,却还未能真正施展拳脚。对于将军来说,此番的确是一个正名的好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