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琛早就让人通知百官今日上朝主要商议战后重建诸事,以及例行封赏。
所以高远不得不来。
就算高琛现在还没有掌握什么实质性的权力,但只要他现在还是名义上的皇帝,所有封官进爵的诏书都要经他手才能够算正式发布。
辰时刚到,文武百官就已按品秩在显阳殿殿中和殿外站好。殿内是五品以上高官,不过百人,殿外五品以下,再加上各省各部的小吏,密密麻麻站了四五百人。
整个大殿内,最上面主座上的皇帝坐得端庄。今日坐朝议政,高琛只戴了顶通天冠,神色却像藏在了冕旒之后,让人无法看透。
殿内尚能保持肃静,就算各自心怀鬼胎,面上也不动声色,殿外却逐渐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宗悦得了眼色,带着一列禁卫出去喊了肃静。
待殿内殿外人声都平息下后,高琛才让黄门侍郎宗悦念了封赏的诏书。
左卫将军越寒、右卫将军归霜护驾有功,一并擢为第二品卫将军,右卫将军归霜平定城内城外叛军余孽有功,特赐车骑将军。
卫尉寺卿长律把守宫门有功,擢为第二品次卫将军。
赏赐领军寺、卫尉寺、统城门寺与统城门寺若干绢帛财物。
又赏赐给了度支省、将作寺官员小吏若干绢帛财物,表现格外优异的再另行封赏。
话音刚落,殿内便议论纷纷。归霜、越寒这两人靠着斛律升的提拔当了左右卫长后,短短几时间又被擢为了正二品,年纪轻轻就已位列了如此高职,再加上现在他们明显的是站在高琛这一边,所以不满的声音很多。
高琛由着一干大臣提了反对的意见,沉默地听了一会儿后,才道:“斛律将军为国牺牲,朕心甚悲痛。两位将军乃斛律将军一手提拔,又的确擒贼有功,朕虽然也觉得晋升有些过快,但不过聊慰怀念故人之心。”
高远心中不禁冷笑。老头真是可怜,死了还要被拿出来鞭尸。不过这也算是称了他忠君报国的心。
等自由议事的时候,高琛先点了明面上的受害者、中书监崔及景的族弟散骑侍郎崔琦讲话。
崔琦一番话情绪激动,带了强烈的煽动性,说他哥哥向来兢兢业业,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够为北齐的宏图伟业添砖加瓦。又说鲜卑武人目无法纪横行霸道,百官皆看在眼里,崔及景不过是因为恪守职责诚实进谏而已,就被这等小人记害了上,如果皇帝今日不主持公道,恐怕就要寒了这些忠臣的心、废了直言进谏的路。
他这番话实在是明晃晃的威胁,逼着高琛做出一个选择。
高琛听完后仍是和颜悦色,不急不忙地转向步六孤兄弟二人,示意他们两个有话便直说。
武人言谈要更粗俗,情绪一上来,声音大得像在街头吵架一样。说他们是辛辛苦苦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拼出来的,文官不过是坐享其成,动动笔头子而已,现在又要和他们争夺利益,天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情。就是这些贪污腐败、尸位素餐的世家弄出了不思进取的风气,如果偏袒世家,就是在背叛将士们。
高琛心中对他们今日的发言早有预料,只是装作很为难的样子:“众爱卿皆为我齐国肱骨大臣,皆为齐国立下了汗马功劳。朕向来觉得朝堂之上理应众人一心,可今日之事事关重要,绝不可敷衍了事。朕享国日浅,资历远远比不上各位功臣元老,妄加评判,也恐会使人心不服。”
高远眉心跳了跳,也是料到了高琛接下来的话。
“论资历与功劳,丞相位列一等,又向来以公允和明鉴著称,朕想先听听丞相的意见。”
高远挑了挑眉,却是应声道:“陛下实是谬赞,臣虽不才,却也知道在其位谋其事,身居如此高位,必会努力对得起陛下和文武百官的信赖。”
高琛并不介意他的暗讽,见他毫无退让之意,知他已下定决心,便道:“有如此良相,乃我齐国朝堂之福分。只是兹事体大,不如就让尚书令孙跃、御史台、中书省众卿与丞相协理。”
孙跃皱了皱眉,高远应了,他便也只能一并应了。
高琛今日在朝堂上的举动在久居官场的他看来并没有多高明,一则不出奇的阳谋罢了。
他一开始还有些失望,以为小皇帝怕内朝动荡,对于这事只会和个稀泥。但现在旧贵世家与新贵武人的矛盾已经是一触即发的状态了,双方谁都不肯退让一步,和稀泥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后来却看出了高琛这是要把麻烦扔给高远。但在他看来,这还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而且反而会让高远占据先机。高远不拒绝也是自然。
但是高琛后面又强行往高远身边塞了世家聚集的中书省和寒人聚集的御史台。
那么他其实是想逼高远做一个选择?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世家和武人之间,高远到底要选择谁?既然把中书省塞进去了,那就是强迫高远去选择世家么?这样做,对高琛又有什么好处呢?但是他又把御史台给塞进去了,虽然面上来看,是为了所谓的公正与公允,但寒人既不喜欢世家,又同属文人,难与武人为伍,属于另一股势力。他把寒人也给牵扯进来,是想做什么呢?
而高远接受了中书省与御史台协理这样的做法,无疑会增加鲜卑武人心中与他之间的隔阂。
不过高远高兀较之世家,之前一向是与鲜卑武人走得更近一些。护军府与四方中郎将都是他们的势力。
那这样就是在逼迫高远与世家彻底决裂么?
世家代表了户口与土地,武人代表了兵力。现在局势动荡不安,高远想先拿下兵力看似是没问题的。
所以高琛为什么要逼迫高远去选择兵力呢?一旦战火重新点燃,朝中景象很快就会天翻地覆。乱世之中,永远只有手握重兵的人才有话语权。
孙跃过去曾是先皇军中长史,是第一批追随先皇的人,靠着功劳一步步坐上了尚书令的位子。先皇称他为吾之萧何,二人关系可见一斑。只是比起高琛,他更想拥立长子高珉继位,无奈高珉实在是半点事业心没有,怎么也扶不上墙。
他思索许久,如果高琛真的是个聪明的,他选择这样做,必须要有能够解决武人的方法,否则就是在自掘坟墓。
齐国都城内朝堂几度风卷云涌,与之相距千里遥遥相望的周国都城长安亦不曾平息。
与邺城的繁华富贵不同,长安久经战乱,荒废已久,人口稀少,作为皇城,显得格外苍凉空旷。
皇宫外观亦朴素无华,布局极为简单,宫殿群寥寥无几。
周帝宇文朔性简朴,又主张战乱年代,通信为头等大事,北周为数不多的人力和财力没有放在营建宫殿上,全放在了修建各处关卡和驰道上。
周人用的马都是从北方的草原和山地上百里挑一选出来的良驹,一日能行八百里。从都城长安到各地重镇,每相距一百里就设置了驿站,驿站中有待命的骑兵和备换的马,整个通信系统十分完善,传信速度极快。
周人尚武,就连世家都被编入了军队系统。宇文朔每日清晨都会早起,亲自去校场督兵。他将追随他西迁到长安的军队编为十二支军队,挑选出六名柱国分别掌管,数量上胡人与世家平分,由他作为皇帝总揽。
这日晚上,他正与亲近大臣在太极殿内商议盐铁酒等财政事宜。一匹黑色的骏马,载着拿着令牌的信使,一路从主城门疾驰到太极殿门口,将重要军报递给了门口的侍者。
宇文朔年过不惑,身形高大,面容硬朗,因为久经军旅、操劳过重,两鬓之间已有斑斑白发,脸上亦有深深皱纹。但他精神很好,双眸十分明亮,像是闪着寒光的玄铁,冰冷,严峻,不怒而自威。
看罢来信后,他竟爽朗地长笑了几声:“这纷争真是一刻都不能停歇啊!”
然后把信递给了身边的内史上大夫寇隐。这人约莫是三十左右的年纪,却坐在了一张轮椅上,面容本是俊美,却因为脸色苍白,两颊凹陷,神色还是恹恹的,整个人就透着一股沉郁的病气。他眼珠很黑很黑,几乎没有什么光亮,眼下乌青亦是浓重。
寇隐三两下看完了信,又递给了使者。他语气虽轻飘飘的,却透着一股阴冷:“真是祸害遗万年啊,万宇这畜生,死了也不愿消停。”
身边众人似乎早已习惯了他这般说话,并不以为奇。
底下,太子宇文挥接过了信。和阴暗的寇隐相比,他就显得十分朝气蓬勃。一双眼睛又大又亮,透露出少年人特有的意气和天真,五官虽然与宇文朔十分相似,但气质却相差甚远。
宇文挥道:“父皇,这算不算自毁长城呢?”
宇文朔一向让他畅所欲言,反问道:“你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先不要问朕。”
宇文挥挠了挠头:“万宇刚刚才替北齐收了江淮要地,回都城领赏的时候就被杀了,不管他有没有反心,这种做法都不好啊。”
信还在大臣之间传着,宇文朔转向寇隐:“内史是如何看的?”
寇隐刚要开口说话,却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身后的侍者急忙为他拍背顺气,又拿来水。
寇隐喝了口水,稳住了点,语调还轻轻地颤抖:“万宇只是想拿陛下去要挟那齐国小儿,这种狡诈小人,也只是死有余辜。”
宇文挥疑惑道:“听内史大人的意思,这是要按兵不动吗?可是齐国内乱,对我们而言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啊?”
寇隐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信已经快传完了,宇文朔便道:“挥儿,你来说。上次与齐国交战,我们是算赢了还是输了?”
宇文挥不假思索道:“当然是算赢了啊,我们不仅守住了勋州,还把伪帝给活活气死了。”
寇隐忍不住摇了摇头:“小殿下到底还是年轻。”
“无妨,朕来说与他听便是。”宇文朔笑了笑,他嗓音浑厚,语气平稳,“对于齐国来说,折损十万将士,也无伤大雅,纵是败了,秋收过后,再来一场征兵,很快就能补上军中的缺口。但对于我们来说,却是倾举国之力才艰难赢下来了这一仗。”
东面是绵延千里的中原沃土,西面是贫瘠苦寒的山地荒野,再加上将近几百万的人口差距,齐可以不计一切地攻城,周却不敢轻易损失一州一郡。
因此,万宇的这封通敌信被随手地放下了。
殿内复又重新讨论户籍、迁民屯田与军队整编事宜。
然而,乱世之中,瞬息万变,总有智者也想不到的意外。
另一封紧急军报的到来,却彻彻底底打破了边境的平静——北齐的和州刺史,主动举城投靠了!
周齐边境并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像蛇形一般蜿蜒曲折。北魏末年局势动荡,地方刺史不过是在东西之间各自做出了选择。边境线并不全依地形而定,且边境各州随时都有改旗易帜的风险。因此,两国在选择交界处各州刺史的时候都经过了慎重的考虑。
从地图上看,和州一地是南部边境线上唯一一处朝着周国的凸起,除后方是齐国国土,其余都处于周军严密包围中,很容易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和州刺史莫回善守,他追随齐国先帝多年,按理来说应该是绝无二心,此时突然倒戈,实在是有些不合常理。
随着来信一并附上了他的刺史印,可见是诚心归附。
宇文朔飞快看完了莫回的来信。
信中所言倒是极为诚恳,大致意思为:吾久事齐朝,不想今日要背弃旧主,然吾与万宇同为胡族武人出身,万宇为少帝所戮,吾不免有杀鸡儆猴之忧虑。兼之邺城内纷争不休,远非高氏昔日所愿。吾当另寻明主以谋生路。还望陛下不吝收留。
待寇隐看过来信之后,宇文朔便问道:“先生,莫回之言可以信几分?”
寇隐道:“七分。齐国内乱将起是真,倒戈原因难辨真假。”
宇文朔便又问:“那先生觉得真正的原因是什么?”
寇隐沉思了一会,回道:“光是万宇的死应带不足以使莫回如此忌惮,定是邺城之内还发生了其他变故,让莫回觉得齐境将乱。这样只可能是,权臣与少帝之间有了无法调解的冲突……”
宇文朔便笑了:“既然选择让少主与权臣共处,便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它来得倒比我想的还要早。朕一直觉得,对齐而言,他死得实在不赶巧,把这么一锅乱粥就丢给了小儿子。不过,对周而言,这次或许真的是一个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