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几经风云变幻的消息,跨越了迢迢又绵绵的淮水与江水,终于是传入了建康中心的皇宫。
正中太极殿内此刻却是佛香缭绕,烟雾蒸腾,一片诵经声。宫人一连掀开了好几层厚重的帘子,才进入了殿内。
殿内燃的佛香熏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果不其然,一片昏暗光线里,皇帝陛下正跪在蒲团上礼佛。
他又安静地等了好一会儿,直到佛龛下炉中那根香燃尽,萧毓才懒懒道:“什么事?”
“咳,陛下,就是些俗事。”
“如果是各地百姓闹事的折子,就不要拿给朕看了。”
“不是的,陛下,是前方探子的来信到了。”
萧毓这才接过信,看后喃喃道:“万宇死了……?北边似乎是又要乱了。”
可他脑中的万千算计里,最清晰最鲜明的一道影象,竟是那个弃国而去的叛臣贼子。
人上年纪了似乎总是格外念旧。
在恍惚间,他竟然想起了十多年以前,沈捷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那日他刚刚处理完政事,想要在御苑里调息片刻,远远就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倾身在一株兰草附近,闭眼轻嗅着它的香气。
萧毓认出来了这是沈赴的长子沈捷,就放轻了脚步,笑眯眯地走了过去。
待沈捷睁开眼,猝不及防便看到了身旁的天子和一干内侍,俊秀而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灿若辰星的眼眸漾开了笑:“见过陛下。”
七八岁的年纪,神情中都带着讨人喜欢的活泼和聪慧,就像是新生的兰草一样,端正秀雅,又蕴含着无尽的生机,无限的可能。
萧毓心中暗暗赞许沈赴教子有方。他很喜欢孩子,故而语气十分地温和:“你喜欢这株兰草?”
少年声音脆生生的:“回陛下,是的。”
萧毓摸摸他的头:“朕命人把它送到你家里去,好不好?”
沈捷笑着拒绝了:“佳人本幽居空谷,何为强求?得以闻其馨香,已是我之幸。”
萧毓绝没想到他会这样说,忍不住大笑:“好!好!真是个好孩子!”
他弯腰把沈捷抱到了怀里,沈捷还没有取字,萧毓就喊他的小名:“捷儿很喜欢读诗词是不是?”
沈捷点点头。
“朕很喜欢一句话,今日便赠予你。‘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你以后要与你先祖一样,成长为吾国之栋梁。”
竟然已经过去十多年了啊。真真是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了。
当初答应了他要做国之栋梁的孩子,也弃他而去了。
萧毓感到一阵凄凉,心中不住感叹着世俗之事便是如此折煞人,又重新开始读他的佛经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沈捷并不清楚此刻故人的挂念。他刚刚替高琛编完北魏战乱后的世家谱系,交过去没一刻,宗悦就来喊他去正殿。
虽然邺城内不少人对边境的战争都早有预料,但真正开战后,大大小小的事情就无穷无尽地涌了上来。
从昨夜到今日下午,高琛已接见了无数个大臣。他精力已经算是远超常人了,此刻竟难得的感到了心力交瘁。然而这种心力交瘁会先给他带来一点挫败感,然后就会激发起他的胜负欲。他会逼着自己强撑下去。在这个难捱的过程里,他会找一些能够帮助他提神醒脑的东西,比如太医署特调的浓茶,特制的熏香。
沈捷进殿后,先看到了案上摆放着的葡萄。是先前西域来的使者进贡的。
偶尔,沈捷才会想起他的小妹妹。因为他总是很忙,胡思乱想的时间就很少,因此这种思念也不需要刻意去克制,但仍会在某一个时刻,强势地闯入他的脑海。就像此刻。
沈捷字为长期,妹妹就跟着他叫长愉。
沈捷的性格像他爹,从小就能说会道,是个机灵惹人爱的活宝。长愉的性格像娘亲,说话也说得很早,但是话不多,更喜欢一个人窝房里玩。也不知道她是和谁学了老气横秋的腔调,总是以长辈的口吻和沈捷对话。
有一天沈捷抱着她吃葡萄。
长愉小手肉乎乎的,有点笨拙地剥着葡萄皮,剥好了一个给自己吃,下一个就塞到沈捷嘴边。
小孩子总是有点毛手毛脚,她有的时候握葡萄握得太用力,葡萄汁就会弄到沈捷的衣襟上。给沈捷塞葡萄时,又总是直直地怼到沈捷的脸上,沈捷的下巴也被她弄得全是粘粘黏黏的葡萄汁。
沈捷无奈地拿手帕反复擦着:“你自己吃吧,不用喂我的。”
长愉是沈家的大魔王,不喜欢的话一律当没听见,继续她一个葡萄沈捷一个。
察觉到沈捷又欲开口说些什么,她就先下手为强。沾满葡萄汁的小胖手直直地摸上了沈捷的侧脸,用慈爱又怜悯的语气道:“长期啊,我最近新读了一句诗,十分地欣赏。”
“愿意的话,就说给我听听吧。”
小女孩说话的声音还是奶声奶气的,故作严肃地念了一句复杂的诗:“‘少年心事当拏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你喜欢它哪里?”
长愉用两只沾满葡萄汁的小胖手捧起沈捷的脸,目光充满了慈爱:“长期啊,你说说你,怎么最近话变少了这么多?
她的眼睛又大又亮,闪烁着孩童特有的纯真的水光,还带着她与生俱来的透彻与聪慧,沈捷看着她的眼睛,像是照着一面镜子,照见了自己心中的无限惆怅。
他沉默着给自己剥了一个葡萄,咽下去后,才缓缓道:“啊,这葡萄怎么这么酸呢?”
也不清楚是不是因为最近过得太颠沛流离,这样温馨的回忆总会让沈捷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他吸了口气,调整了心神,恭敬地行了礼:“见过陛下。”
高琛见他进殿后目光先放在了葡萄上,以为他是想吃,心中虽有些奇怪,还是吩咐身边的女官把葡萄给他拿了过去。
沈捷也不懂高琛此举何意,只得提起正事将其掠过:“陛下传臣是为何事?”
高琛就也没再管葡萄了,他想了想,道:“前几日一个寒门大臣对我说,他最讨厌世家的地方不是世家占据了权势抑或是无所作为,而是世家堵死了旁人升迁的路径。今日便是想问问你,应当如何解决现今齐国朝堂上世家与武人的纠纷。”
他其实每次提要求都提的很清晰,但他今日问的问题,要解释起来实在是有些太过复杂,沈捷只得先道:“陛下恕罪,臣才疏学浅,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望陛下能容臣思索片刻。”
高琛回道:“无妨,书丞慢慢想着便是。”
他其实现在很疲惫,脑子也转得不是很快,看着沈捷沉吟的样子,竟放起了空。
确实是一副端正俊雅的好皮囊。很少有人能够做到文质彬彬又不显得过分秀气,气度竟然能被雕琢得这样恰到好处,不张扬也不温吞,像是内收又流光的润玉。他突然想到一句话,“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不知道有没有人对沈捷说过这句。
沈捷开口,也是动听的声音:“陛下,臣想那位大人应是在说,无论先前的察举,还是后来的九品中正与世荫,全都是偏向世家的选官制,寒门子弟难以出人头地。只是这样既不利于皇权,也不利于任用贤才,获利者只有世家而已。”
高琛托着腮,问道:“所以为什么会成这样呢?”
“嗯……原因总体有二。能够存活是因为先前寒人贤才毕竟只在少数,书籍大多为世家所垄断,官学也并不面向民户,没有必要为这少数寒人贤才去牺牲大多数人的利益。不被改变是因为先前皇权无法与世家分离开来。皇权需要通过世家来控制地方,而世家需要寄生于皇权,通过官爵,从而名正言顺地获取特权与地位。”
高琛轻轻挑了挑眉:“先前么?那现今与先前又有如何不同?”
沈捷垂着眸,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回道:“回陛下,先前皇权是无法与世家割离的,不得不向世家妥协。以孝文帝汉化为例,想要从原来的部落政权走向王朝,就必须要摆脱原来部落贵族的掣肘,因此他扶持了汉人世家。”
高琛闻言,便故意叹了口气:“如今齐国又何尝不是呢?想从割据的军阀走向王朝,就必须要靠着汉人世家制衡胡人将领与宗室元老……只是帝王权术,稍一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沈捷道:“陛下无需忧虑,此不过乱代之权宜,而非经国之治术。世家经战乱打击,势力已远不如从前,何况乱世动荡中,不得不依附于朝廷。”
高琛仍是托着腮:“嗯……书丞要说什么,便继续说吧。”
沈捷说话的语速向来不疾不徐,平稳又镇定:“当今朝廷之上世家与武人的冲突,既是胡汉之矛盾,又是士庶之矛盾。华夷之异,古而有之,汉人贬低胡人,称他们为野蛮粗鄙的夷狄,禽兽不如,认为他们天生便为奴仆;自胡人进入中原,仿效汉室王朝建立政权后,胡汉地位转换后,这种积累了千百年的偏见,根深蒂固,难以在几代之间就消磨。然而,过往贬低胡人,最终还是为了巩固政权;如今想要巩固政权的话,却不能让胡汉再如此对立下去。臣窃以为,现今朝堂之上的问题就在于,武人无地,而世家无兵,无地之人想要以强力夺地,无兵之人想要固守地利。”
高琛很快就接上了他的话:“你的意思是,世家的部曲并不等于兵力?”
“不错的,陛下明鉴,因为部曲只为家不为国,多不过万人,少不过一二百,既无法抵御外敌,也无法在兵变中自保。如果不团结到皇权身边,只能各自为政,如同一盘散沙,最后也只会落得各自消亡。”
高琛问道:“……如此的话,我怎么看这几日除了崔琦,其余世家并没有多着急呢。”
沈捷道:“因为还不够……死一个中书监,还不足以让他们走出世代垒成的坞堡壁垒。毕竟他们已经高高在上了几百年,难以心甘情愿地拱手让权。而且人总是喜于近利,未睹后患的,乱世中一日安稳已弥足珍贵,何况数年乎?”
殿中沉默了一会儿,是高琛在思考。
然后他突然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书丞究竟是如何做到将时局看得如此透彻,如何能分析得如此…冷静。”
身为君主,必须要探臣怀,视臣所以,观臣所由,察臣所安,然后才能更好地驾驭臣下。但是沈捷身上有很多地方高琛都想不明白。他确实是尽心尽力地在为他出谋划策,可是作为南梁的一等高门,有如此才华,何必舍弃旧主,沦落到一个无权少帝身边的恩幸之臣,俯首帖耳;身为世家代表,却像一个脱离阶层束缚的旁观者,说的话句句都在指责与批判。
不及沈捷搪塞,他便又自己回答了上去:“不过料想书丞久处台阁,详悉旧事,又天资聪颖,自是要看得更加透彻一些。能有如书丞这般人才,实是我莫大的幸运。”
沈捷微微皱了皱眉,难得逾矩地看向了高琛,竟从他神色中看出了一丝戏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