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算命少年那里回来后,李观尘心底的不安感却愈发浓重。
夜幕低垂时,她仍按时进行了药浴。药香在蒸腾的水汽中弥散开来,弥漫着一股微涩又微甜的气味,窗棂上映着一轮惨白的月影。然而这一次,李观尘并未再吐出黑血,反而沉沉地睡了过去,睡的异常的沉,仿佛彻底失去了知觉。
等到天光微熹,院中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时,李观尘才缓缓睁开眼。头顶素白的帐子随风轻轻摆动,带着些许凉意。
洗漱罢,李观尘简单用了些早膳。她细心留意着周围,发现原本住在隔壁十一号房的人竟然已经人去楼空。昨夜因睡得沉重,她竟然半点异动都未曾察觉。
她佯作随意地起身,慢慢走到十一号房门前。门扉虚掩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混杂着潮湿的木味从里面飘出。四下无人,李观尘稍稍侧身,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屋内一片整洁。床铺叠得工工整整,连地面都似乎被细细擦拭过,连一丝尘埃都不留,显然是有人特意打扫过了。
李观尘轻轻地关上门,目光巡视了一圈。她走到床边,蹲下身细细查看。棉被都是新的,床板上却隐隐露出一丝异样——在靠近床头的一角,木质的支架上赫然有一道浅浅的指甲留下的抓痕。
她眉头一紧,又迅速检查了屋中的抽屉和衣柜——空空如也,连一件随身之物都没有留下。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她突然注意到了在床脚上似乎有什么刻痕。
床脚的暗影处,木质表面被人匆匆地刻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小字。
李观尘蹲下身,眯着眼细细辨认——那是三个字:“青涂宫”。
“这是一个地名?”她小声嘀咕道。
不敢耽搁,她快步离开了十一号房,心中暗自提防着。院中依旧一派岁月静好的模样,药童们三三两两忙着搬水劈柴,偶有细微的笑声传来,与她心头的不安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观尘快步走到前厅,想找阿茹打探一二。
此时的阿茹正坐在柜台后拨弄算盘,脸上挂着惯有的冷漠。听见李观尘的脚步声,阿茹头也不抬。
李观尘淡声问道:“十一号房的姑娘去哪儿了?昨晚一夜无声,今早便不见了人影。”
阿茹终于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她一番,语气疏离而冷淡:“李姑娘,这事儿与你无关吧?”手指依旧灵巧地拨动着算盘珠子,啪嗒啪嗒的声响在寂静的大厅中敲击得格外刺耳。
李观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我昨日还救了她一命,今日她却不在了,我不该问一下吗?”
阿茹神情依旧波澜不惊,只低头继续拨算盘,嘴里淡淡应了声:“活人走了,死人不见了,在这地方,都不稀奇。”
李观尘微微眯起眼,知道再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只得转身离开。
街上人来人往,李观尘漫无目的地走着,凉风夹着尘土拂面而过。她接连问了几个摆摊的小贩、挑担的老人,甚至是过路的车夫,可无论是谁,一听到“青涂宫”三个字,皆是眉头紧锁,面露茫然,似乎从未听闻过,仿佛这地方根本不存在。
正午时分,她并不想再回青衣馆,打算随意在路边的小摊上对付一口,心中却始终不安定,总觉得背后有道若有若无的目光在盯着她。
她踱步于巷弄之间,偶尔抬头望天。天幕湛蓝如洗,偶有几只黑鸦掠空而过,翅膀拍击着空气。每有鸟儿从头顶飞过,她总不由自主地想起老鬼,都觉得会不会是老鬼弄来的信鸽。
心里这般想着,她拐进一家小小的馄饨摊。油腻腻的布棚下,摊主正忙着舀汤下馄饨,锅里热气腾腾,白雾弥漫。李观尘随便点了一碗,刚端在手中,却无意间瞥见自己手背上——纤细苍白的皮肤上,竟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一缕细若发丝的黑线!
她刹那间有些许的无措,手指下意识地颤了颤,热汤洒落在手背上也顾不得烫。正要仔细查看,那一瞬间,周围突兀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惨叫。
李观尘循声望去,只见馄饨摊旁的一户人家门大开着,一名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的中年妇女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她双手和身前有大滩的血迹,脸色惨白如纸,双眼无神,嘴里颤声嚷嚷着:“诅咒啊,又是诅咒啊——”
她一脚踉跄,重重摔倒在尘土飞扬的地上。路过的行人纷纷驻足,有人掩口低呼,有人面色惊疑。
摊旁一位年轻的少妇连忙上前搀扶她,满脸焦急地问道:“崔产婆,这又是怎么了?”
崔产婆双手哆哆嗦嗦地抓住少妇的手臂,双眼失神中渐渐聚焦,喉间发出破碎的呢喃:“又是怪物……又是怪物啊……”话音未落,她便猛地挣开扶着她的人,头也不回地踉跄奔远。
原本热闹的小巷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喧哗,围观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这怕不是陈家媳妇生了怪物吧?”人群中,一个穿着褐色长褂的大汉压低了声音,面色惶恐。
“是不是跟前阵子李家媳妇一样?”另一个扎着粗麻头巾的中年汉子紧跟着说道,眼神中闪过一丝慌张。
“啧啧啧,这也太惨了吧,可陈家媳妇不是天天吃着青衣神给的药嘛,怎么又会这样?”
一旁的中年妇人——身着蓝底碎花布衫,鬓角还粘着面粉渣,显然是从家中忙活着赶出来的——狠狠啐了一口,压着嗓子咂摸道:“李家媳妇那时候也吃了药啊,照样生出那玩意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馄饨汤的肉香,可这时李观尘只觉那香味夹杂着莫名的血腥气,腻得她胃里一阵翻腾。
“这到底是因为什么啊?难不成咱们村以后生的娃,全是怪物?”有个身穿灰布长衫的老人皱着满脸老皮,咕哝着,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
“呸呸呸,闭上你的乌鸦嘴!”有人喝斥,脸色铁青,“他们肯定是被诅咒了才会生下那样可怕的东西!”
“可陈家又没听说得罪过什么人啊?”另一个小媳妇怯生生地问。
“得罪了神明,谁能护得了?”蓝衫妇人咬牙切齿地说着,脸色苍白,指尖不自觉地在衣角上绞着。
“你见过那怪物?”
中年妇人狠狠打了个寒颤,眼里藏着浓浓的惧色,压低了声音:“之前李家媳妇生的时候,不是闹得挺大吗?我家那位做产婆的婶子说了,生出来的不是人,是个血淋淋的肉团,眼睛鼻子嘴巴都长错了位,脑袋和身体连成一块,没有脖子,全身紫黑发亮……啧,生下来就是个死的!”
“啧啧啧,听着就慎得慌。”围观的人群不由得一阵抽气。
李观尘用勺子在碗中轻轻搅动着,馄饨在汤水里打着旋,她微垂着眼帘,小声嘀咕道:“畸形的婴儿吗?”
门外的议论声渐渐远去,李观尘站在陈家院门外,望着那扇微微敞开的木门。四周的街坊早已避之不及,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她犹豫片刻,见无人注意,便踮着脚步溜了进去,反手将门悄无声息地掩上。院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腥甜又腐败的气息,令人作呕。
里屋断断续续传出压抑的哭声,带着撕裂般的绝望。李观尘抬步走过去,手指在门上轻轻叩了叩,声音温和地开口道:“我是一名大夫,适才听闻贵府有人生产,不知可有需要帮忙之处?”
里屋的哭声顿时一滞,隔着门传来男人沙哑而慌张的声音:“不、不用了,我们……挺好的,挺好的。”
话音未落,屋内却突然传来女子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急切而绝望的嘶喊,有些喘不过气来一般:“要……要帮忙!快、快开门!”
一阵踢踏踢踏的凌乱脚步声向门口奔来,门吱呀一声打开了。血腥味如同潮水般猛扑过来,几乎令人窒息。
门口的男人脸色有些苍白,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衣裳皱巴巴的,沾着斑斑血迹。他睁着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眼神木然,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屋内,一只木盆搁在地上,盆中满是浑浊的血水和污物,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蒙上了一片红色。
“你,你是大夫?这么年轻?”男人张了张有些干涸的嘴唇,眼神空洞的问道。
李观尘定了定神,神色如常,声音低而沉稳地道:“我是个江湖郎中,会治些疑难杂症。可以让我进去看看么?”
男人呆愣了片刻,喉咙干涸地蠕动了几下,哽咽着点头,抬袖胡乱抹了把脸,将身子挪到一旁,侧身让开了门口。
走进屋内,李观尘第一眼便看见那张简陋的木床,床上躺着一名面色苍白的年轻妇人。她的发丝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嘴唇发青,身上盖着一条沾满血迹的被单,双手紧紧攥着被角,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而在床尾的襁褓中,是一团模糊不清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