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卓偏头看向行白,嘴角微微上扬,用怜悯的、近似于嘲讽的眼神,“行师妹,你可真辛苦。”
令人不适的眼神和语气。行白一瞥就知道俞卓又在动歪脑筋,这人就跟粘在脚底的口香糖渣一样,烦人又恶心。
行白懒得回呛,直接淡漠地无视她,走到宋远柠身边。
“走吧。”行白轻轻说,捏着宋远柠左手的袖口没用几分力。
出乎她意料的是,宋远柠的右手瞬间撒开俞卓的手腕,拉开距离。而后左手自然地回握行白的手,掌心对掌心,手臂和肩膀亲昵地靠在一起。
行白感觉手心被烫了下,热度升上圆润的耳垂。她刚刚扯袖子的动作只是想暗示宋远柠用不着跟俞卓讲道理,没想到会让宋远柠误会。
就像买不起糖果的流浪儿本来只是在橱窗前静静观赏,却突然收到糖果公司一大袋慷慨的圣诞礼物。
行白被宋远柠牵着走,落后半步,从后面看见光照亮她的小半张侧脸,还有随着脚步自由飘起落下的缕缕发丝。
几十米的路好像没有尽头,如同海底隧道般的狭长,四面八方呼啸着涌来的海水压迫头顶的空间。
她们将俞卓抛在身后,跑过两旁一间间封闭的门,门后可能是普通的清扫工具,或者深海鲸鱼的巨大苍老的眼珠和紧锁多年的嘶哑尖叫的怪物。这些模糊的轮廓快速闪动后退。
昏暗的通道中,宋远柠带领她向唯一的光走去。
*
“那么我们先告辞了,这真是顿愉快的晚餐。”餐桌上,俞卓带着师姐先行挥手离开。
俞卓的师姐投去疑惑的眼神,就算被蒙在鼓里,她也能感受到这顿饭气氛尴尬,绝大部分“贡献”还要归因于这个一向懂事善解人意的俞师妹。
这太反常了,俞卓的师姐心生怀疑,打算回去询问其他同门。
二人的背影逐渐远去。行白注视着她们,俞卓挽着师姐的手臂,好像还对她解释什么。
突然,宋远柠扭头看向行白,出声问,“你跟她撕破脸了?”
行白感觉心率在此刻迅速地从离开通道时的一百多冷静到七十,情绪像乘坐过山车般激动和平复。
她双手交叉在,无意识地摁压指骨的骨节,“……称不上撕破脸,因为没有过好脸色。抱歉,让你看到了难看的样子。”
宋远柠点点头,视线移到眼前的甜点上,用镀银小勺舀了一块冰淇淋球,看它融化成甜腻的液体。
宋远柠抿了抿唇,放下勺子,语气严肃且谨慎,“俞卓说的是真的?”
行白无法对她说谎,停顿了很久,放在膝上的手指相互揉捏。
“是的。”行白垂眼回答。
“如果你愿意说的话,可以把烦心事告诉我,我帮你解决。”
行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又别扭地合上嘴。
她不擅长向他人诉苦,好像天生缺少某种本能。
行白用余光观察到宋远柠一直保持倾听的姿态,不催也不急,只是静静地等她开口。
行白内心深处知道,如果她今天不愿说,宋远柠也最多是叹口气,安抚她的情绪,不会强迫她。
但是她听到了俞卓和宋远柠的对话。她想亲口告诉宋远柠真实情况,而不是被俞卓挑起猜疑。
于是行白努力把口吻放得轻描淡写,“我以前使用过课题组里不符合规范的历史数据撰写论文,在发现问题后我选择终止送稿并且告诉院长,这给组里其他人带去了麻烦,学校为了保全名声将我退学。”
宋远柠想了想,她是语言类专业,如果拿文科硕士的经历类比行白遇到的问题,或许是在重要会议上用个人意愿曲解发言人的原意,毁了至关重要的合作,或者涉及某些底线问题,因而葬送了职业生涯。
但行白造成的损失可能远比这大,涉及一整个研究立足点的根本问题。
如果说某个细分领域的研究结构是积木搭起来的长方体叠叠乐,那么行白的举措,可能是抽出了底座中的一块积木,动摇了整栋高楼的稳定性。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这就是学术不端的灾难。
宋远柠陷入沉思。她轻轻搅动小碟子里的冰淇淋球,问,“你收回了所有文章吗?”
“是,”行白略微苦笑,“包括快要见刊的文章,曾经的中期论文,还有一篇二作文章……所以我现在只是个没有任何研究成果的废物罢了,也不可能重回研究道路。因为我的一意孤行,给其他人造成的损失更大,甚至是已毕业的学生……”
被牵连的人,有些知情,有些不知情。无论是哪种,都对她冷脸相对,拒绝接受道歉。
三年苦读拿到的学位证面临被撤销的危险,面对这些人的生气,咒骂,拳脚相加,行白都能理解。
现在看来,把这件事压下去,只清退她一个,是当时利益最大化的决定。
宋远柠把勺子递到唇边,里面浅浅地装了一小块绿色冰淇淋,抹茶味。她尝到冰凉和甜意,明明是享用美食,可注意力却全集中在思考如何回应行白的问题。
她没想到行白在大学里居然能遇到这种事,以至于严重偏离正常的人生轨迹。简直比中彩票的概率还低。
任何一个人遇到这类巨大打击都得重塑价值观和世界观,更别提行白本就不怎么坚强的精神。
而行白现在的表现显然是在钻牛角尖,用完美主义审判自我道德是她从童年时期就显露出来的偏执,在这件事后似乎恶化了许多。
宋远柠思考了很久。几分钟的沉默,让行白悬着的心重重跳动,快要溺毙在让信任之人失望和指责的不安感中。
宋远柠观察到行白手上焦虑的小动作,她的手指被长时间捏紧到几乎没有血色。
宋远柠用双手轻轻覆盖她的手背,无比温柔地说,“你没有做错。”
不,我做错了。行白的心脏骤然捏紧。
她能在俞卓面前假装铜墙铁壁毫无破绽,但无法百分百欺骗自己。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是知情人和共谋者,她连累了很多人。
而晚上辗转反侧、梦魇缠身的人也绝不是俞卓,而是行白。
报应是分不清对错的盲眼毒蛇,它只找上最脆弱的人。
【难道你从来没有为自己是其中受损最轻的人感到过一丝庆幸和幸灾乐祸?】
【难道你没有在某一刻为自己感到任何意义上的愤愤不平?】
脑海中的声音总是如烟雾般无处不在侵蚀五脏六腑,它用利爪死死地抠进她血肉爬起,敲骨取髓,反复叩问她愧疚的心。
行白无法对这些问题坚定说“不”。她并不无懈可击,相反的,她被困在自己制造的迷宫深处,手上拿着迷宫地图,朝深处走去。
她病态地沉溺于这种无意义的自我精神折磨,越陷越深。
“看着我,行白。”宋远柠紧挨着行白身边坐下,把她低下的脸轻柔又不失强硬地掰起,四目相对,咬住一个一个字,清晰地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宋远柠看到她眼里的挣扎,就像黑色的漩涡不停搅动着湖水。
宋远柠:“你不必感到愧疚。面临救少数人还是救多数人的选择时,你并非直接故意地伤害那些少数人。为了多数人,有时候可以允许伤害通过间接故意的方式发生。”
“我知道,你教过我的……”行白内心无比挣扎,最终开口,“但是这种解释不能说服我自己。如果在当初做出撤稿与否决定的时刻,比其他人受到更小的负面影响这个因素在潜意识里暗中影响我做决定,或者说我其实已经预见甚至计划好有人应该付出代价,比如俞卓。那这就是不道德的选择。这是我对内心信奉准则的背叛……”
宋远柠缓慢而坚定地摇头,否认她的动摇,试图使她从不断下陷的内耗流沙中解脱出来,“你在可怕地追求毫无瑕疵的绝对道德,这不可能、也绝不现实。你既没有参与获取那些不道德的数据,也没有在深挖问题后假装无事发生,不要苛责同为受害者的自己。”
“……但是在那一刻我的直觉和感性完全掌控了大脑做出这种决定……根本没有根据充足的信息、缜密的思索就轻率地行动。”行白的眼中汇聚的雾气越来越朦胧,“全部感觉都失灵了,我只觉得有地方不对劲……就好像’我’不是’我’。”
宋远柠因为担心不能开导行白而集中的紧张精神被渐渐融化,她心软了。
不用急于一时,她不想强硬地逼迫行白立刻做出积极的改变。
缺失的八年无法找回,但她们之后会有很长的时间。
宋远柠用两指轻轻撩起行白额前低头垂下的碎发,将其捋至耳后,“无论听到那个声音说什么,你都是你,没有第二个行白。我会一直注视着真正的行白。”
她看到行白犹豫地点头,感觉到左手覆盖的行白交叉的手松开,变为小心翼翼地捏住她的半个手掌。
初春嫩芽般幼小的依赖和信任,开始生根发芽。
意识到行白的状态不宜继续久待,宋远柠果断起身带她回家。从结账,下楼梯,到开车门,坐进车的副驾,行白一直在宋远柠身后乖乖地粘着,几乎是寸步不离。
在拉上车门的时候,行白忍不住用紧张的目光看着宋远柠,双手有些迟疑放开她。
而宋远柠也没说什么,只是重新向内探入上半身,用一路上都没有松开的左手轻轻反握行白,像是让她对接下来的路程稍微安心。
然后宋远柠走进另一侧的驾驶座,从座椅边拉出保险带系好。
一路无声。她知道行白需要一点时间,独自理清杂乱的思绪。
车辆熟练地行驶到行白公寓楼附近。
在行白将要开门离开的时候,宋远柠也解开安全带,夜色中如星星般明亮的眼神注视着行白。
这让行白有些不知所措,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于是停下所有动作,回头对上她的眼睛,等待着。
“今天就到这里,好吗?回去洗个热水澡,把不开心的事都忘掉。”宋远柠的声音如晚风般轻柔拂过。
她微微靠近,在行白脸颊边留下一个温暖的吻。
“晚安,小白。”
没有反应过来的行白愣愣地坐着,感觉在暖光的车内顶灯下,宋远柠的笑容也晕染了些许美梦般的甜蜜。
好像回到曾经互相陪伴的学生时光。
行白恍惚了十几秒,最后把手放在侧脸边,小声地回答:“晚安,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