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远柠在数,今天吃了几粒药,有没有故意扔进马桶。行白很久没这么干了,她也知道。
所以很少的几次数量出错时,她不会质问“你丢到哪里去了?”,而是“我倒了杯热水,你喝吗?”,就这么简单。
有时可能行白是真忘记,很顺从地接过来吞了。
她很怕被决定做什么,无死角的发号施令是厕所里巨臭的屎尿屁挤进鼻孔,是拉开厕所门发现稀屎在坑外面。
“这是妈妈为你好,你懂吗?你不知道我怀你时听到他死了的消息有多难过,我刚结婚就没了丈夫,你还没出生就没了父亲,你不知道那些人说的有多难听,‘肯定是她出轨故意害的人’,我和人家争,差点吃了处分。你外公叫我把你打掉,我走到医院跟医生说做产检,其实多希望你是个没有福气的孩子,这样我就不用太狠心。可是医生做b超,说这孩子很健康,还在笑。我就知道你很想亲眼看看这个世界。”
“——你要感谢我把你生出来。”
行白最不喜欢过生日,因为行从竹最喜欢在这时最长篇大论,送她最不爱吃的草莓蛋糕,然后要她切一块最大的,双手奉给自己,说最感恩的话最好流两行眼泪,“妈妈您最辛苦了”。
她拿纸刀割下所有装饰草莓,放在那块体积近一半的切片,堆不了也用刀怼旁边,剩下的半块蛋糕只留下丑丑的奶油坑露出肉黄色戚风,像斑秃的中年男人发油的头皮。
毫无食欲。
“哇,这么多,不行要长胖了,”叉子插起多汁的果肉,她欣赏这幅言听计从的美景胜过美食,吃了一口就放下了。
“好吃的都留给你,我吃个不甜的。”像是只吸香火的鬼,吸完后食物仍是原样可都失去了味道。
行白心想不用这样,妈妈,见不得我在你曾经最痛苦的日子快乐,别生我就好了。
喜欢没有草莓的奶油蛋糕,喜欢妈妈给自己戴纸质生日帽,喜欢一起唱生日歌一起切蛋糕,喜欢你喜欢我。
“要吃完不能扔掉的,否则福气也没了。”行从竹监督着她把四寸蛋糕硬塞进胃里三分之一,“放冰箱冷藏好了,你明天记得吃。”
晚上行白去厕所,就打开冰箱含一口抓一把,然后吐给马桶,明天就能少吃点了。下水道比肠道更长,帮帮我吧下水道之神。
行从竹从侧壁没刮干净的奶油断定出她浪费食物,狠狠踹她的膝盖,把她脸朝下按进蛋糕味和清洁剂味的马桶水。
“糟蹋!糟蹋我!你和那个死屌一样贱,怎么没陪他一起死!”
她骂人好难听。但是不要紧的,幸好行白会憋气,和夏天学游泳没什么两样。教练说憋气是学游泳的第一步,一排小孩全部站池边,闭上嘴巴,头埋进水里,水没过耳朵,教练在岸上拿浮板敲憋不住抬头的,跟打地鼠一样,呛水的就多打几下。
想不被打,自然学得快,下次肯定记得多冲水洗马桶。
憋气,换气,憋气,换气,渐渐摸透节奏,她像参加游泳比赛,恶骂是尖锐哨声和观众喝彩,教练拿着浮板。
终于拿了冠军,教练问她为什么在哭呢?湿发糊在脸上,冷水顺着领子流,宽宽的奖杯口比马桶口还大。
“你要感恩你妈妈,没有她送你来报班训练,就没有今天的成功。”
掌声伴奏“啪啪啪砰砰砰”,世界旋转,闪过一张张熟悉的老脸,这些厚实皮肉在离心力下扭曲地扯开,拉出炫目的光。
梦里听到声音:“行白,如果她离开,你怎么办呢?”
那些易碎的咒骂,衣服上的淡粉色血迹,快点快点擦掉,容忍这一切发生。
“……生活逐渐步入正轨了吧,可以这么说,现实不一定朝好的方向发展,但感觉会变好。”
要正常生活工作,有时忙碌,有时不忙碌,六点半起,十二点睡,不会再失眠,只要睡前想着第二天学习工作,睁眼醒来就开工,很充实。梦里不再出现没有任何文学或是哲学价值的自欺欺人与反思,没有嘭撕拉和啊,比羊水更安眠。
忘掉。
最好突然有天回到过去,好陌生,当初是怎么忍受的?
“为什么吐出来?”宋远柠深吸一口气,接住湿漉漉的药片,口水融了部分外衣,她觉得自己在照顾一只猫传腹的小猫。
猫怎么知道这药有多贵,主人这段日子有多累,不能怪她,她已经很痛了。
当然有些恼火,但无处发泄,“早知道听我的就好了”“你能不能更稳重点”,这类挖苦讽刺也不敢说,生怕猫当场呕出更大的一滩,收拾更麻烦。
出乎意料的,她看见行白低头,用脸轻轻地蹭自己的手掌心,伸舌头卷走药片。
喉咙跳动,微弱的信号。
“……不奖励我吗?”手心被行白咕噜咕噜的气息搔痒,温热的脸颊温度,她甚至感受到唇纹与手纹的贴合。
此人属于我,狂热地爱我,依靠于我,献身于我,这一认知使宋远柠热血沸腾,剧烈的心跳声压过一切思考。
别去想,今夜我们不谈论那些。
躺在床上灯光晃眼,食髓知味,直至鼻血像涓涓细流,身上的人停顿,问,“你还好吗?”
“没事。”行白自己抹掉了,弄得满手满脸血腥。
宋远柠一脸嫌弃,看着她饶有兴致地,用深深浅浅的红色的手覆上左胸,留下指印。像刚启蒙幼儿的手指画,乱涂鸦。
宋远柠制止她兴风作浪的手,“今天算了,先去洗吧。”
“为什么?”
“会弄脏的。”
“但我们都没有,”她真挚且无羞耻地说,“反正都要洗的。”
宋远柠食指抵住她的额头,“呵,那你来,明天别让我叫救护车。”
“我才不会死呢。”行白俯身,与她十指相扣。
于是攻势一转,灯暗了下来,漫漫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