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7【合作】
玉儿阖上双目,静等生命的终结。
然而,想像中死亡到来时必将经历的钻心之痛,她始终没等到。
过境的风拔凉拔凉,吹干玉儿滚落的泪光。
她惊疑地睁眼,只见顾栖站得很近,正定定地凝望自己。
“咱们得赶紧为谆修止血。”
顾栖翻个腕花,把狼牙刀柄送进玉儿手里。
“九爷你……不杀我?”
“救人。”
玉儿愣怔原地,失魂落魄地点头。
“……对,救三哥要先止血。”
她抓握着滚烫的狼牙,贴近杨缮的断肢,两手不住地悸颤。
“你是大夫,怎么能比病人还慌。”
顾栖按住玉儿肩头,又取随身的金针封了杨缮要穴,强行让杨缮睡去。
“这样大概可以最大限度削减他的疼痛。我还能怎么帮你?”
“……扶、扶稳他。”
玉儿将惶乱一口和血吞,总算凝了神。
顾栖依言让杨缮靠着自己,肩膀顶住他的身躯。
玉儿狠下了心,握紧狼牙抵上杨缮断臂的创面。
烙铁灼烧血肉、灭活经络,如泉涌的血流,渐渐小下去。
“嘶嘶”的声响,震慑着耳膜……
焦糊的气味,刺激着鼻腔……
杨缮穴道被封,大部分躯体已麻痹,仍然不住地打颤。
玉儿收刀时,他也在剧痛之下,彻底昏死了过去。
玉儿给杨缮包扎好伤口,面冲顾栖,挥泪如雨:
“九爷你怪我吧,让我心里好受些!”
顾栖保持着平宁:
“……有资格怪你的人,是谆修。”
刚才听到司马骜的话,玉儿就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换个层面来看,她对杨缮的真情,也算天地可鉴。
只不过,这一捧真心,坏了顾栖全盘的计划。
司马骜要报血海深仇,恨得不他们所有人都抽筋剥皮。
顾栖无力动武,没法子跟司马骜硬拼,想保全大伙儿,唯有利诱。
他原就是想以留侯遗境铸造图为饵,争取和司马骜达成协议。
奈何玉儿救夫心切,愣是没给他开口的时机,以至这唯一一条路,陷落座深坑,害杨缮白白丢了条胳膊。
“九爷,我刚刚那样对你,难道你不恨我?”
顾栖放远了视线,瞳光空明:
“我相信,这世上的每个人,都会有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人或事。”
他沉吟片刻,俯身捏开杨缮的唇齿,送入一颗九华缓生丹。
想不到,小药丸这么快便迎来了自己用武之地。
“九爷,这是?”
“谆修伤得太重,这东西有助他恢复。”
“好……好……九爷,关于我的那些事——你——”
“人都有秘密,很多时候没必要窥探到底。我所知寥寥,也从没打算告诉谁——包括谆修。嫂子不用想太多,照顾好你在意的人吧……”
九华缓生丹,理应能保住杨缮的性命。
顾栖稍落下悬心,离得杨缮玉儿两人远了些,望向对面的峰峦。
某个瞎眼的小朋友,一定还在翘首以盼。
体感的痛楚,顾栖不见得弱过了杨缮。
等等、再等等……他只能对自己说。
峭壁上生长的崖柏,月色只照到小半。
风刮进两山的夹口,又窜入老树的阴影,冷冽得恍如冬日。
小马孤零零地一个人,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紧紧攥着顾栖给他的玉竹杖,好似海枯石烂不松手。
傍晚时飞来的金雕,此刻又盘旋云层,似乎正为觅食而发愁。
可搞不清怎么一回事,猛禽敏锐的视觉,居然忽略了小马的存在。
兴许归结为福大命大吧,小家伙得树荫的庇佑,藏住了身躯,一人一鸟,互不相干。
寒凉浸透凄清的夜。
九华缓生丹见效,三更天,杨缮幽幽地醒转。
“三哥,我对不起你,是我害惨了大家!”
玉儿泣不成声。
杨缮拼命抬起仅剩的右手,抹去玉儿泪水:“我明白……你一心,只为我……”
说着,他悄然瞥往身旁,挣扎拾起地上的狼牙。
利刃锋芒尽露。
杨缮竟将刀尖刺向了自己。
“三哥你干什么?”
玉儿又惊又懵,眼看阻拦不及。
好在顾栖凛风而至。
“当”一声脆响,他一脚从杨缮手中踢落狼牙。
“杨老三你疯了吧?”
顾栖自诩是个情绪稳定的人,此时却快气得面目全非。
杨缮此举的用意,顾栖一眼就看穿。
他深知错在玉儿,自觉有违皇恩、羞面同伴,便想以自己血肉之躯,换得妻子的救赎。
也正因一眼看穿,顾栖一阵怆然,为国家得此忠肝义胆之士而庆幸,也为自己差点痛失好友而伤哀。
他怎么能眼见杨缮寻死而不顾?
老天,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气,太气了……
……不对,这不能成为自己气极的理由。
顾栖深沉地吐纳,再瞅瞅杨缮,强迫自己格局打开:
他还等着上演最后一幕“舍身忘死”的大戏呢,观众一个都不能少。
杨缮眼眸失焦,怔了半晌,果然如顾栖所料道:
“小玉所作所为,酿成大错……我杨缮……负圣命、负手足……只能以血赎罪……”
顾栖收起狼牙,反倒噙了笑:“啧,不愧是我大蜀汉的杨将军,铮铮男儿。”
他又瞧眼玉儿,嘴皮子漫不经心地碰碰,眼神却诚笃:“嫂子,这下我们都知道大将军不好伺候了,往后有得你费心。”
漏尽更深,杨缮与玉儿相对泪千行。
顾栖起一层鸡皮疙瘩,麻溜地转身。
“三哥,求你不要再吓我……”
“……我们愧对老九……我不愿伤你,便只有……伤我自己……”
“不——不——”
“小玉,你放心……老九踢醒了我……使命未成,失智之举我绝不再做……”
杨缮望望顾栖背影。
“只是今日后,我欠老九,又多万分……”
“……又?”
“小玉,我没与你讲过蜀汉军中事吧?……我曾在永宁亭侯飞羽军下……和老九同驻剑阁关……”
“飞羽军是蜀汉精锐之师,想来岁月峥嵘……”
“当年与魏军交战,我带兵东线……眼看胜券在握,便想清剿敌军……老九却瞧得透彻……认为对方诈败……故意诱我深入……劝我不要冒进……可我求胜心切,执意出击……后来果真中伏,被围困山谷,粮草断绝……”
“那……之后?”
“在我追击敌方不久,老九奉命征讨西线,大获全胜……得知我危在旦夕,他即刻领兵驰援,用计令麾下士卒反歼敌军,自己则单枪匹马地闯阵……万人之中取敌将首级,终解救我于水火……”
“九爷他……如此神勇?”
“若非他在,那一役我蜀汉如何能扭转战局……可惜,由于我此前鲁莽,军中伤亡已过半,最终也只险胜收场……回朝后,仍免不了军法处置……”
“难道又是——?”
“对……又是老九……一人扛下了所有……殿前,他只说自己误判敌情导致我受困,代我承受五十廷杖……他自幼体弱,将养三月仍未痊愈……我欠他的,实在太多……”
杨缮所言皆属实,顾栖听着忒蛋疼。
“全民白月光”嘛,从前为了凹人设,他“深明大义”地没苦硬吃老多回。
尤其那回挨板子,妈哎,真的让他吃痛到变形,给自己找了一辈子的心理阴影属于是。
“杨老三,你都这样了,话还这么密,看来真伤得不够重。”
撂下万般自责的杨缮、无言以对的玉儿,顾栖尽力地远走,靠坐山石旁。
那一头,玉儿与杨缮依偎。
“三哥,九爷究竟是什么人?如你所说,他早该名扬天下,我却从没听过。倒是像极了……蜀汉另一个人物。”
“他——小玉,我们先顾眼下,不提旁人了……”
“……三哥,我有很多事都瞒着你——”
“……我知道。”
“……?”
“……你懂武,我一直都知道。”
远处,顾栖耳闻两人的对话,一身阒然。
清寂的孤影,不费吹灰之力融入了山石,隐遁于无形。
也对,杨缮从不是什么等闲之辈。
顾栖无痕地侧目。
当初得见玉儿头一遭,他有心试探,倒是枉作了小人。
顾栖至今没跟杨缮说,那天独闯司马骜万人大营的刺客,就是这位嫂夫人。
要不是今天她自己曝露了武功,杨缮大约这辈子不会揭穿她。
玉儿不仅会武,力量还很不弱。
更早以前,顾栖在沛县街头遭遇冥漠之都一众人,便是她蒙面出手。
当然,她更深一层的身份,顾栖也已预判了七八。
火堆旁,玉儿持续在哽咽:
“三哥,不止这件事……我甚至根本不是——”
“……我知道。”
杨缮温柔如初、平静如故。
“你隐藏得天衣无缝,可我也早已发觉……小玉,爱一个人,便是爱一个人,与怎样的身体、怎样的衣装,毫无关系……就像我如今已成残废,你也一样对我不离不弃……”
“三哥——我们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好,你有什么话,愿意跟我讲,我便听……不愿,我便不问……”
“我愿意,我愿意——”
玉儿深吻上杨缮。
顾栖听着动静,回过了眼眸。
原作里没几句台词的小角色,谁又不是有血有肉。
杨老三啊杨老三,原来你这么通透……他由衷为杨缮发笑。
一对命途多舛的恋人,后续又说些什么,顾栖没有再听。
他只清楚,玉儿终究亲口向杨缮承认了自己的真身。
这位嫂夫人,是“他”不是“她”。
再确切点,也不完全是“他”。
太山君瞎眼以后,其他感官不由得变灵敏。
或许他嗅到玉儿特殊的气息,才会对他嗤之以鼻。
凉夜格外地漫长。
直到五更,惨呼声吵醒司马骜美梦。
那支小队回来了。
五个人,仅有两人铩羽而归。
“大帅,那里是地狱……与我等同去的三个,有人被压成肉泥、有人历经车裂之苦,还有人、还有人活生生被水汽蒸熟!”
当中一人受过千斤巨锤的重击,五脏六腑皆破裂,喷血如散花。
另一人满身皮肉被毒气腐蚀,紧跟着也重度昏迷。
司马骜两眼一黑,狞恶地暴吼:
“本帅偏不信这个邪!再来人,还有谁愿去?”
号称打遍江湖无敌手的那帮家伙,一个个面呈绀紫。
最后,虽然仍有五位“勇士”组队开拔,但“先烈”夸下的海口,再没一人敢复刻。
约莫一个时辰后,顾栖起身而行,无视包围而来的刀枪剑戟,直面司马骜:
“大帅,聊聊呗。”
“聊什吗?”
“合作。”
“什吗,你没事儿吧?待机关启动,本帅要你们所有人都不得好死!”
“喏,那不必等了。”
顾栖朝远方努嘴。
第二拨人马,去回如风。
结果却还不如第一拨:他们死伤惨重到,只归来一人。
“大——帅……”
这人没能留下只言片语,也撒手人寰。
司马骜气炸了肺,举起巨钺发疯乱砍。
将军帐都被碎尸万段后,他才磨牙凿齿:
“张老九……‘合作’——怎么讲?”
“司马骜,如今局面就摆在眼前。谆修重伤,我们逃不走。而你也已见识,进入留侯遗境,难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