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从孙乐梅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滑落,她紧紧攥着录音机,忍不住扣动着外壳上金属镶嵌的标签。良久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笑着说:“大过年的,真是难为你们几个了!来,吃火锅吃火锅!今天是除夕,咱们什么都不想,好好吃一顿年夜饭!”
说完兀自转身跑到休息区的储物柜里拿出了一整套旧式的酒杯,又跑去自己的办公桌底下的柜子里掏了半天,从里面摸出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来。
“来来来,苗淼,帮我搭把手,给每人都发一个杯子。”孙乐梅边说边拆起手里东西的包装,剥下里三层外三层的破报纸后,大家才发现这竟然是一瓶藏了三年的茅香酒!
“师妇……”聂君于心不忍地望着跑前跑后的孙乐梅,心里很不是滋味。
几个徒蒂都知道,这是当年局长因为任务失败大发雷霆,准备把孙乐梅下放到县级公安局,并且不允许她再插手这个案子时,她默默准备的。
在那之前,她所有的工资,除了偶尔偷偷攒下来的买烟钱,都给了父母,用于日常生活和跃跃未来的教育资金。她不怕被下放的县级,哪怕是下放到村里,她依然笃定自己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警察。
只是,她不能接受停止对案件的调查,不能接受停止对贾普一行人的追捕,更不想连累自己的徒蒂们因此事而受牵连被迫调离上沪。
国庆期间,她偷偷托以前的线人,去黑市帮她买了瓶紧俏的茅香,原本是两瓶的,她想,好事成双。然而临付钱时,愣是被另一批人抢去了一瓶,对方说是帮市长秘书买的,识相的就躲远点,否则一瓶也不给她们留!
线人何等精明,点头哈腰陪着谄笑地把其中一瓶茅香让了出去。
一瓶酒,一瓶白酒而已,要了孙乐梅近两年的工资。
她这辈子没有给领导送过礼。干警察这么久,从来没有卑躬屈膝过一回。哪怕是出任国际任务,她也只是扬着高傲的头颅,生怕不能展示出龙之国女警的风采,更怕折了国威和声誉。
可是,孙乐梅的头注定要低下。
要为了高聪低下,要为了女儿低下,要为了父母低下,要为了险些和她一样被踢出上沪的徒蒂们低下。
那一年,上沪的秋天来的特别早。她生怕被别人看出来她是去送礼的,硬生生拿报纸将那一瓶子酒裹了个严严实实。
她怀里抱着这尊瓷实的酒瓶,心里更是沉甸甸地透不过气。她在局长家楼下的寒风里徘徊了一个多小时,终于还是拖着笨重地脚步爬上了三楼。
门一打开,一股热烘烘的酒气从屋里扑面而来。局长夫人洋溢着热情的笑容打开房门,见到是她,竟然愣了一下。
“你是……”对方好奇地打量起来。
孙乐梅傻乎乎地戳在原地,不知该不该表明身份。如果直说,会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是来送礼的,所以直接给她吃闭门羹?可如果不说,自己迟早还得见到局长,总不能对局长夫人说谎吧?
就在她焦灼的时候,从喧闹的里屋走出来一个人:“师娘,谁呀,大中午的!”
孙乐梅抬头一看,竟然是隔壁组的组长何锵。这个人比他年长8岁,是局长当年亲自带过的徒弟之一,由于个人能力普通,所以即便身在总局刑侦队,但是多年来一直都只是个组长。或者换个角度来说,这个人明明能力普通,却能进入总局刑侦队,成为一个重要的刑侦小组的组长。
“孙、孙乐梅?你怎么来这儿了?”何锵颇为意外地看着她。
“什么?你就是孙乐梅?”局长夫人的眼里也露出了同样讶异的神色。
紧接着刚刚还喧闹着的里屋突然变得鸦雀无声,随后一群人忽然从里面挤了出来,好奇地站在局长夫人的身后打量着她。
就连局长也围着围裙从厨房里跑了出来,甚至连铲勺都忘了要先放下。
“嚯,我还以为我听错了呢!真是小孙啊!稀客,稀客!愣着干嘛?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孙乐梅,赶紧招呼客人啊!”局长推了自己的爱人一把。
局长夫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笑着迎上来,拉起了她的手:“我终于见到传说中的女警了!太高兴,都忘了招呼你了,走走走,进屋里坐!快进屋里坐!”
那些平日里在警局打过照面但是和她并不熟稔的男警员们,此刻却仿佛多年深交的老友一般,一哄而起,搬凳子的搬凳子,拿碗筷的拿碗筷,殷情又手脚利索,反倒弄得鲜少参与这些领导家宴场合的孙乐梅不知如何是好。
“都是自己人!别客气啊!”何锵冲她眨眨眼,一把夺过了她手里的酒,“这什么玩意儿啊,包的这么严实,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炸药包呢!”
“啧!小何!不可以这么没有礼貌!”师娘打了一下他的手。
何锵讪笑着,赶紧嬉皮笑脸地把酒塞回给孙乐梅:“给你给你,谁稀罕。不是,师娘,到底谁才是你徒儿啊!师父都没这么打过我!”
局长夫人把一杯热茶端到孙乐梅面前:“你别介意,这些人你都认识吧,都是自己人,平日里跟老朱他们闹惯了。都是从小看着他们过来的,逢年过节都要来我们这里闹一闹。你也是,平日里别一个人闷在家里,跟着你的这几个师兄弟一起来啊!”
何锵没有接茬,似笑非笑地盯着孙乐梅,眼神时不时扫着她怀里的那个纸包裹。
孙乐梅第一次觉得这群隔壁组员是如此陌生。她回忆起早年间刚刚进入工作,和高聪两人以全校第一第二名的身份成为警察,成为被师兄弟们崇拜的神。只是这才短短几年,她已经从无所不能的神枪手,传奇女警,沦落为男警员中不懂变通,又不得不学着曲意逢迎这一套的普通中年人了。
“不介意不介意,我本来也是想着过节,给领导带了点东西,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孙乐梅赶紧把那个抱在怀里像颗定时炸弹一样的纸包裹递给了局长夫人,她摇了摇头,陪着笑脸,甩掉了脑海中刚刚一闪而过的顾影自怜。
“哎呦,你这孩子,你说你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啊!”局长夫人也笑着嗔怪她,但手里还是接过了她的礼物,一切都是那么稀松平常。
“应该的应该的!”孙乐梅连忙起身不断地鞠着躬。
局长夫人看她这拘谨陌生的样子,忍不住抿起嘴来,她拿着纸包来到厨房冲里面喊,“老朱,小孙一片心意,给你放着了啊。”
抽油烟机轰响着,局长似有若无地应和了一句,便再也没有了下文。局长夫人也只是把这个包裹随意地放在了进门鞋柜边的置物架上。
孙乐梅这才留意到,那个位置放了很多她叫不名字的洋酒和她平日里舍不得抽的昂贵的香烟。此外,还有一瓶没有任何包装的茅香。看那个红色的绳结,好像和前一阵子她跟着线人去黑市上被人抢走的是同一瓶。
“来来来,油焖大虾!”局长端着盘子从厨房里出来,何锵等人连忙从凳子上弹起来冲过去帮着传菜。随后何锵更是和几个师兄弟一起,把局长按在了沙发上,强行解下了他的围裙,套在了自己的身上。
“行了,师父,您和师娘忙一上午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几个吧!”随后,他扭头看了看孙乐梅,“你们好好聊聊。”说罢,就拉着其他几人进了厨房。
局长坐在沙发上,一反和刚才徒弟几人热络亲切的态度,倒显得威严十足起来。
这才是孙乐梅熟悉的模样。她壮了壮胆子道:“局长……”
“你还知道我是局长。入职这么多年了,第一次上我们家来吧!”局长拿起一包烟丢给她。
孙乐梅赶紧稳稳接住,抬头疑惑地看了局长一眼,局长夫人在旁边赶紧给她使眼色,孙乐梅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从烟盒里倒出一根烟来,递到局长面前,又弓着腰上前帮他点上。
局长看着她良久,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局长夫人也在旁边眯着眼睛,笑嘻嘻地望着她。
“我说什么来着,我们部门人人都精,插上尾巴能当猴!唯独她孙乐梅不行!她是办案的时候精,平日里这些人情往来,你让她再修炼个五百年也是白瞎。”
局长夫人满眼心疼地望孙乐梅,赞许地点了点头,“你的事情,老朱都跟我说了。唉,你这孩子,就是太执拗了……不过阿姨也能理解你,有些事情,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换做是我,我可能还没有你十分之一的坚强……”
孙乐梅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有点木讷地看着局长夫人。
“要是我们潇潇还活着,估计也会成为和你一样优秀的警员吧!”局长夫人声音忽然哽咽了起来,赶紧扭过头用手捂住了嘴巴。
局长手里的动作滞涩了一下,他端起杯子来抿了一口热茶,随即也陷入了沉默。
孙乐梅这才发现,在客厅沙发中间的小茶几上,摆着一张褪了色的照片。上面除了局长夫妻二人,还有一位身着军装的女孩。孙乐梅认得这身衣服,这是老款的学警制服,女警如今的服装,是在车宝虹开办茵培班之后才进行了新版制服的改版。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我们潇潇当年和你一样,以最好的成绩毕了业,我和她妈妈一致认为,警察这个职位很特殊,关系到普通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所以绝对不可以娇生惯养,也绝对不应该堂而皇之地以为自己是关系户就能进总局了。所以,她按照成绩分配,进入了基层。只是可惜,第一年,她就在执行任务中,遇到了几个毒贩。她那个时候是基层的普通片区警察,当年的情况还和你们现在这几届不同,那时候日间巡逻的基层民警为了防止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是不被允许配枪的。也就是因为这样,她年轻的生命结束在了对方的枪口下。一切都发生的很快,三枪,目击者说,前后不到十秒的时间,没有什么太大的痛苦……”
局长夫人“倏”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强忍着哭腔说道:“我去厨房帮帮忙,得看着那群猴子,否则还不知道要把我的厨房给炸成什么样呢……”说罢就匆匆忙忙走出了起居室。
那个年代的房屋,餐厅、客厅、起居室都没有详细的功能区分,全部共用一间占地面积最大的房间。平日里局长家的屋子总是显得格外空旷冷清,唯有逢年过节,被自己的这一群徒弟塞满了,才会充斥着人气。
“小孙啊,我不是不让你查。只是,这件案子怕是没有我们想象中那么简单。而你这几次面对的犯罪分子,也比寻常的罪犯要更加疯狂。我想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高聪也好,你的家人也好,这些人做事看似是不合逻辑的泄愤,但很显然,他们这几次都是针对女警的报复行为。
我不是不能理解你,恰恰相反,我明白你所想的。可是,我们是警察,警察是不可以活在仇恨里的。警察要活在当下,要活在每一次正在发生的危险里。你现在这个状态,我如果让你执行任务,就是在送其他的同僚去死。你敢保证,你不会连累对方吗?以现在的你,你敢拍着胸口保证吗?”
孙乐梅看着对面那张照片,深深地低下了头,刚才进来的时候,她还在揣测,管理层尸位素餐,怎么会理解她一个小人物的痛苦。
她思考了一会儿,终于又抬起头来,“局长,我知道,上次的行动,的确非常失败,还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惊动了中央。我也知道,我下面的几个徒蒂们将要面临什么样的处境。我不求还能留在上沪的警队里,但是她们还年轻,任务虽然失败了,可是她们的客观表现是不能忽视的。可不可以,对她们网开一面,根据她们的个人能力和特长,重新考虑给她们划分岗位?”
局长又拿起烟来吸了一口,良久终于开口:“这个不用你说,我自然会去处理……只是你自己呢,你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我……”孙乐梅犹豫了。
“刚才不是还说不怕被下放到县里吗?怎么,这会儿又害怕了?”局长盯着孙乐梅,又点上了一根烟,眼神变得忽明忽暗起来。
“我不怕,但是,我不甘!”孙乐梅鼓起勇气,迎上了局长锐利的目光,掷地有声地回答到。
“局长,您说的都对。警察不能活在过去,否则对正在发生的案件中的受害者不公。警察也不能怀着仇恨,否则也不符合我们的职业守则。可是,局长,您是不是忘了,我们警察也是人!
如果连我们警察都不能为自己在乎、心爱的人伸张正义;如果连我们警察都可以放弃追查杀害自己家人和朋友的凶手;如果连我们警察都能任由自己的战友和亲人不明不白地就这么死去;那么我们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可以保护普通的人民不受伤害?我们有什么资格说,自己能够帮那些被践踏、被欺负、蒙冤不白的人讨回公道?我们凭什么让所有人信赖我们,愿意把自己的安全,把自己的命交到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