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这座城,是否能重建废墟之上?”
一位深灰色的女子,立在小院的廊下,看着灰濛的阴雨,目光涣散,低声喃喃道。
在这风雅整洁的小院里,青砖铺地,院里种有颗颗杏树,杏子结成点点的果子,藏在繁叶里,被雨水湿湿地扑面打来,枝叶摇晃,有的杏子落在了地上。
廊下阴雨如帘,冷风又吹晃起廊下挂的一束竹风铃,转角处走出一位披着青衣的男子,濯濯如春月柳,淡淡如杏花面,眼若点漆,郎艳独绝。比着一般男子多了弱柳扶风之姿,又毫无男倌身上的低眉讨媚的俗感。
“上次你下山时,还是杏花微雨,开得正艳。”柳姿生看着院里雨打在叶子里藏着的小果上,低声道:“转眼间,都七月了。”
柳姿生将手里捧着的小案几放在廊下,席地而坐,炉上煨火,煮着一壶杏仁茶,旁边小案上数个青瓷碗里,放着杏仁、花生、玫瑰、葡萄干、桂花、白糖等。
鱼朝恩没有说话,在廊下依旧沉默如石。柳姿生似乎也习惯了她这般性情,只是看着炉上冒着氤氲的热气。
院里的杏子又被打落了几颗,掉在青砖上的声音,有些沉闷。
“沧州百里诸城的氏族都到了,听说今夜落塌在了古堤大柳,那里丝竹喧闹,歌舞嘈嘈,隔着一条街都能听到,反倒衬得这曲里长眉,冷冷清清。”
那一碗杏仁茶里,放上些许的小料看起来色泽艳丽,柳姿生双手轻捧,递给到了案几另一侧。
鱼朝恩蹲下长膝,席地而坐,双眸清冷地看着柳姿生道:“你若现在离城,还来得及。”
柳姿生垂下了眉眼,一言不语。
“沧州城的事,和你并无干系,七月七试剑大会后,成败生死,我并无把握。”
“那当初,又为何送我来曲里长眉?”
“当初,我只将你当一颗棋子。”
柳姿生嘴角漾起了一抹笑容,若清雪消融,杏花薄红,他声音清醇道:“那现在,不舍得这颗棋子送死?”
鱼朝恩低吁了一口气,并不说话。
“我是接近那位夫人最好的办法。能为你的棋局多添上几分胜算,姿生幸甚至哉!”柳姿生抿了一口杏仁茶,慷慨坚定道。
鱼朝恩忽然立起身来,拿起了一旁的剑。
“才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走了吗?”檐下的青衣男子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些许的挽留。
“还是说,你担心那人醋味后,来找我的不痛快。”
鱼朝恩向外走的脚步一顿,冷道:“若见了他,你避开些。”
“好歹拿一把伞,这雨——”柳姿生有些急,立起身去拿伞。
“不用。”
他望着鱼朝恩走在急雨里,背影远去,深灰色的宽服将她的一切秘密都藏了起来,手里的一把剑也是那么的破落古旧。
每一次他觉得那背影带着寂寥,苍凉,像是独行在那暮晚的风雪之中。
他,很想陪着她一起走下去。
可每一次,他都只能站在原地,目送着鱼朝恩的身影消失在那一道门外。
他看着那碗案上没动的杏仁茶,闭上双眸回忆起了多年前的那个潦倒破落的雨夜里,天色昏暗,风声如鬼泣,骨瘦如柴的少年偷了几块糕被人殴打,一个带剑的灰衣女子救下了他。
少年跪在女子的脚边,想要活下去。那个女子眉间带着阴郁,却久久没有说话。直到少年绝望死心离开时,女子忽然开口道:“我送你进曲里长眉,如果六年后你侥幸还活着,那我们便在这里见一面。”
少年在曲里长眉呆了六年,练得绝世风姿,像一道菜,端上了贡桌,在沧州城留下了一个风艳的名字——柳姿生。
他一袭青衣撑伞去草棚赴六年后的约,从清晨等到了烈午,从傍晚等到了深夜。
直到一道雷鸣闪烁,炸在人的心头,拐角的巷子里,深灰色女子的身子闪了一白影,像一道从渠沟里爬出的鬼一样,柳姿生看到她浑身是伤,头发凌乱打结,体力不支缓缓晕倒在雨水里……
他将女子带回小院里,三日里的照料,女子不曾说一句话,比起六年前的阴郁,此时的女子像是一块正在腐朽的肉,虽然活着,眼里却死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无知小儿,见她衣物和配剑,便知这人,是沧州城人人厌弃不解的凌霄山派大弟子,鱼朝恩。
他煮了一碗杏仁茶,可女子看了一眼,却从未碰过,柳姿生彼时心生卑微,问她是否嫌脏?鱼朝恩回他,这沧州城里,谁又是干净的?
此后,六年前脏污的小乞儿消失了,曲里长眉留下一位濯濯春月柳的男倌,前庭恩客有三千,后院杏花遇微雨,他煨上一碗杏仁茶,思念那位腰间挂剑的女子。
七月四日,昨夜雨过天晴。
日头晒得有些烈,让行人唇口发干,而沧州城的城门下,都是发生着一件令人好奇稀罕的事。
而旁边赶路进城的有一对姐弟,容貌看起来普普通通,这是易容之后的萧缙和寒无衣。客栈一别后,寒无衣便带着萧缙独自前往沧州城,而关山则带着少年,以及乔装成“萧缙”的白子松,前往武陵城。
彼时,在武陵官道上蒙祎得知萧缙独自离开后,大动肝火,怒上冲冠质问关山萧缙的下落,而关山却一言不发,任蒙祎如何追问,都不肯透露半句。
城门下一道铜锣声响起,一个赤裸上身的彪形大汉喊道:“路过尽可一观,此裸女卖肉,部位任选!”
人潮涌动,围观的人将里面包围的水泄不通,寒无衣和萧缙透过人群向里看去,竟见一个女子赤裸着全身,被绑在木桩之上,女子长得和汉人不太一样,倒像是几分混血,肌肤不算白,但体态丰腴,仰起的面孔上颧骨突出,下颌微尖。
在一片混乱和猥亵的人群中,萧缙和寒无衣眉头紧皱,这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有伤风化。
而木箱旁的彪形大汉,手里持着长刀,瞪视着围观的人群喊道:“今日这女子剜肉卖了,客官看中什么部位随便挑,头、胸、腹、臀,还是腿都按猪肉价贱卖!”随着说话间,他手里的刀尖也游走在女子的身体上。
“这女子犯了何事,你要如此羞辱!”萧缙语中含怒开口。
持刀大汉瞥了一眼萧缙,却又忌惮地看了一眼他身旁握剑的黑衣女子,淡淡开口:“这女人是个杂种,匈奴人□□了一个汉女,这汉女竟不知廉耻苟活生下了杂种。这杂种长大后竟然混进了凌霄山,当上了女弟子,后来竟与人通奸,暗结珠胎,被逐出了凌霄山派后,便疯癫起来成了沧州城的流□□。”
“不论此人来路如何,是何身份,你卖她,可经过她本人同意?”萧缙继续问道。
那大汉面目狰狞起来,怒瞪了多管闲事的小子一眼,刚要骂道时,身后木桩上的女人忽然开口道:“任杀任剐!”
“多少钱?这女子我整个买下。”寒无衣挡在萧缙前面,开口问道。
那汉子瞥了一眼寒无衣的衣着,狮子大开口道:“五两黄金。”身边迅速起了一阵喧闹,五两黄金,一个女人竟然敢卖五两黄金,这都够沧州城内外的百姓一家六口的年总收入了,甚至大多百姓一年的收入,也不过二两黄金。
“这是五两黄金。”寒无衣将一块金子扔掷大汉的怀里,剑光一闪,绳子断裂,她抖出一件长袍遮盖在了女子的身上。
大汉多看了几眼寒无衣,又看了一眼萧缙,便转身离开了。
“我不想白白受你施舍的钱。”那裸女身形极快,拔了寒无衣手里的剑,剑气寒光落,只听一声惨叫,那女子竟生生斩断了自己的三根手指。
寒无衣萧缙皆大惊失色,没想到女子忽然这样一番变故。
“这沧州城里城外只有流浪汉,从来没有流浪的女子能活着的。”那女子捂着流血的手掌,苍白着脸色道:“但他们不敢来犯我,因为我的剑一直够快。”
“可惜,以后我都没有剑了。”
寒无衣紧缩眉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心里对这个女子有一种震撼和敬意。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那女子瞪着寒无衣开口道:“或许你会见到她。”
“谁?”
“鱼朝恩。”
黄沙扬起,那女子身上披着一件黑袍,裸露着两条腿向城外走去,路上挑夫行人无数,皆与她擦肩而过,她的异样也惹来路人的目光,可她却恍然不觉,目光悲怆慷慨,迈着大步向前走。
寒无衣注视着她那受伤的血一路滴落在沙土上,一路蜿蜒,没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