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见溪放下手中的卷册和笔,揉着手腕,一抬头正好和坐在二楼阶梯上捧着荔枝膏水的段舒达对上眼。
“膏水可好喝?”纪见溪笑吟吟问。
段舒达点了点头,走下楼来将空碗放下,给纪见溪兑了一杯荔枝膏水端过来。
“这是什么?”
段舒达看着面前一块块整齐摆着的木板,只知道纪见溪一直对着他们在本簿上抄写着什么。
“是刻板。”
“刻板?做什么用的?”
“舒达看这木板上刻的是什么?”
听罢,段舒达凑上去看,才发现木板上有横竖撇捺一般的凹痕像是字迹,再仔细别人后,发现这些刻痕又跟自己认识的字不太一样,是反过来的。
“是字吗?”段舒达仰头看向纪见溪,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可这些字是反的。”
“确实是反的,舒达可知道我们看的书都是如何来的?”
段舒达看看木板又看看纪见溪,“是用这些木板变出来的吗?”
“也差不多,使用这些木板印刷出来的,具体要如何做,我暂时也说不清楚。”
“一块板子可以变出来多少本书?”
“一块板子能刻印的只有书中的一页,这些字都是固定的,但是可以印刻很多页,很多个板子印出来的最后装订在一起就可以有很多本书。”
段舒达了然,“哥哥一上午是在看这些板子能刻什么书吗?”
纪见溪点头。
也不止这一上午,准确说最近纪见溪都在统计书坊书铺中还有多少刻板,城南那边已经看过了,还有书铺这边。
书铺是最先立下的,和江南很多书坊一样都是坊铺一体的,前面二层高的书铺后面坠着一间院子,似乎是后来生意好了,又在城南买了那一块大地方,繁荣时候纪家姊弟是没见过,只瞧见了贴补的账本。
说来奇怪,父母一直贴补这书铺,最后还是将他购置下来,甚至送给自己,难道是他们觉得自己和纪见音一般有三分生意头脑?
纪见溪思索不通也就不再去想,只管做好眼前的事情。
他们现在接手,书铺书坊已经让庞典霍霍得差不多了。
印刷业务自庞典将人都遣散了就没开过张,他本人从前也就是个帮工,字认得不多也写不好看,自然不能去刻板,据说刷墨也不能做好,能做的也只有最后的装帧或是搬运了。
书坊原本印刻的书本所剩无几。
书铺还能够勉强维持到现在,主要是靠喜欢收藏抄本的老主顾,叶明翠去旁的地方从贩子那里收购后再转手的小说,再销些笔、墨、纸等文房用具,还有另外一部分,是帮人寻书并从中赚取一部分佣金,若是寻到的书人家不欲卖,再由叶明翠出面借来,放给书坊抄手抄写后再转卖。
叶明翠今早去临县送书去了,只有纪见溪带着段舒达看店。
纪见溪看了眼更漏,刻下已是未时半,两人尚未用午饭。
段舒达上午临帖还有些算术题,做完这些后是看纪见溪给他准备的书。
看书时候,纪见溪还给段舒达备了荔枝膏水和团糕点心。
点心盘子空了,膏水也见底,所以到这时候没饿着肚子。
许莲一早起来就给两人备下饭菜,好让人带到书铺吃。
纪见溪这下忙完了,感觉到饿了,便邀段舒达一起吃饭。
两人一人一张春凳,段舒达那个凳子下面有掂了摞没法卖的旧书,趴在一楼书铺后面的长几上吃饭。
“敢问……纪掌柜在吗?”
“在的。”纪见溪又扒了一口饭,放了碗筷,拍了拍一同放下碗筷的段舒达要他继续吃,自个儿绕过长几前书架走上前来。
来人一袭略显短促的青涩直裰,头巾戴得歪斜,人向前走,像是青色布袋向前移动,形容枯槁。
“高大哥来了。”
高子坤应了一声,将用布包放到账台上,接了几次总算将包袱解开,将里面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一本书,还有厚厚一沓纸,纸张又分作两叠,一叠厚一叠薄。
高子坤小心将有些翻折的纸角捋平,再用手心按按。
“这是摹本,这叠是抄本,这叠是抄错的。”高子坤将厚的那打抄本递过去,“纪掌柜您核核。”
高子坤拿的是客人订的古籍,原主不卖,好容易借来才拿给高子坤抄的。
客人给的钱足够,检查起来自然也要仔细。
这本书纪见溪在竹青书院藏书阁翻看过还有些印象,翻看起来手上动作飞快。
“这里抄串行,还好是章节末,只有两页需要重抄。”纪见溪将抄本沿着错页分成俩打,将错页取出来给高子坤,继续向后看,又找到两处错字。
“总共是四页纸,高大哥是在这里抄还是带回去?”
“在,在这里吧。”高子坤本就瘦削枯黄的脸上染了怯懦,反倒更无生气。
纪见溪算好钱,去冲水,一并冲了三杯荔枝膏水,给高子坤那边放了一杯。
段舒达这边已经吃好,从纪见溪手里接过水,坐在一边捧着水慢慢啜着。
“想什么呢?”纪见溪吃完饭瞧见段舒达捧着水一脸深沉。
“想给叔叔也尝尝。”段舒达如实道。
这荔枝膏本就是许莲特意给段舒达熬制的,生怕他不爱喝水,倒是让纪见溪也跟着沾了光。
“隔壁就有杂货铺,傍晚时候我们去买个水囊,冲好给寄云带去如何?”
“好。”段舒达点头,起身和人一起收拾了碗筷。
“纪掌柜,抄完了,还请过目。”高子坤将新抄的四页一页挨一页排开。
“没有问题。”纪见溪看过后,从柜子里取来小荷包,取出银子给高子坤,并拿出算盘向他说明钱数量从何而来。
抄书本来的价格,扣除提供的纸张价格,最后得到了高子坤拿到的钱数。
“高大哥点点看。”
“对的,对的。”
高子坤只看了纪见溪打算盘,至于铜板银子只是点头应承,从有些破损的袖子中掏出一个破布荷包,将钱一股脑装进去,似乎对谈钱这事有些抗拒和难以名状的羞耻。
“纪掌柜,还,还有书吗?”
“高大哥且等一下,容我看看”,纪见溪从账台抽屉里拿出记录簿,“这类古籍抄本暂时是没了,只还有专著和通俗小说的抄写,高大哥要哪个?”
“通……专著吧。”高子坤打定主意,“这个我抄得多,定不会再出错了,这次实在是我不小心……”
纪见溪见人满是愧疚,少有言语的人一连串说了好多再解释,连带着五官都跟着别扭起来,沉寂在自己的世界中。
高子坤感觉衣服有些下坠感,不觉吓了一跳,低头发现是一个没见过的少年抓着自己的衣服,霎时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更加羞愤,连带着嘴唇略微颤抖。
“伯伯没事的,见溪哥哥说写错了改过来,下次注意就好了。今上午我临帖,有个字写错了两次,哥哥要我再抄一页”,段舒达眨眨眼睛,耳根有些泛粉,“我觉得下次不会再写错了。”
“嗯,下次不会错了,错了也没关系,再改就是了。”
段舒达点点头,重复纪见溪的话,“再改也没关系。”
高子坤低头看着少年,有些愣怔,嘴里重复着段舒达的话,又抬头看向纪见溪,见人笑吟吟地和自己点头,肯定段舒达的说法,理了理洗得破败的衣裳,对着段舒达郑重地行了一礼,“多谢小友赐教。”
段寄云有些手足无措,看向纪见溪,见人看着自己,目光坚定,慌乱的心也定了下来,也郑重地向高子坤回礼。
“高大哥这是这次要抄写的专著,数量有些大,共是四本。”纪见溪将书和纸一并给了高子坤。
“纪掌柜,我还想买些纸。”高子坤将荷包拿出来从里面拿出铜钱,依次排开。
高子坤拿到纸,将东西又小心放进自己带过来的包袱里,与两人郑重告别。
目送人离开,纪见溪拍了拍段舒达的肩膀,笑道:“舒达长大了呢。”
听人说,段舒达这下耳根彻底红了。
从前因为错字就自我惩罚的少年已经从角落走到阳光下了,他翘着嘴,抱着书跑去了二楼。
书铺和书坊的刻板,纪见溪都统计完了,刻下正好坐在账台边上合计一下。
一道影子闪到纪见溪面前,纪见溪抬头发现了清癯的人影。
她绕过账台,到纪见溪面前来,直直跪下。
“少爷,求你了,少爷,放过庞典吧。”
是梦娘,她已经不似初见时那般绰约风姿,整个人瘦削了不少,发髻只用簪子堪堪挽起,面上沧桑不少。
“梦娘请起,你这是作何?”纪见溪想要将人扶起来,可
“少爷求你了,放过庞典吧,他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此,这书铺你都拿回来了,可能去官府把这案子撤了,要是您嫌麻烦,只要您给甘结,其余的我去替您跑。”
纪见溪看着眼前人,有种隔雾看花地不真切感。
书坊能够回到自己手上,梦娘自然有一份功劳,纪见溪自然不会苛待她。
纪见溪好不容易将人扶起来,安置在凳子上,梦娘却是迫切地想要从纪见溪这里讨得一份甘结。
两造甘结是原被告自愿签署的具结书,相当于一份书面承诺,在田宅、债务、婚姻等纠纷上都适用。
梦娘现在向纪见溪讨得一份甘结,相当于为庞典要一份免罪书,人已经告到了衙门,案子也审理了,就等新来的县尉盖棺论定了。
若是在定论前出局了这甘结,就表示纪见溪自愿永久放弃了对于庞典私占侵吞书坊的追究,他身上就只剩下盗窃听泉山庄这一罪责,没准还会因为他给的甘结而从轻发落了。
“梦娘你为何突然如此?”
在纪见溪将庞典告上衙门的时候,梦娘也是站出来做证的,刻下又如何改变了主意?
“为少爷守着书坊是我答应恩人的,自然不能让庞典拿了去。”
纪见溪点头。
“现在少爷既然已经拿回了书坊,也应该不再追究庞典才是。”
“书坊这些年,没有功劳……”
“阿娘!”赶回来的叶明翠厉声道。
梦娘一个哆嗦,看见来人霎时委屈起来。
“阿娘,你这是如何?我们替恩人守着店子本就是应该的,若是没有恩人,你我早就成为街头两副冻死骨了,如今你哪里来脸为了那么个畜生携恩图报?”
梦娘一听叶明翠矛头指向庞典,对着人就是一巴掌,“你个没良心的,他是你爹!”
“我姓叶!”
“你,你真就……”梦娘颤抖着不知道想说什么,最终收了回去,又看向叶明翠身后的纪见溪,“少爷……”
还不等梦娘说完,叶明翠挡住了梦娘,“那是他庞典的报应,你为何来掺和?”
梦娘还想越过叶明翠与纪见溪说话,都被拦下,只能作罢匆匆离去。
“抱歉,掌柜,这几日我阿娘其实一直有来找你讨甘结,都被我拦回去了。”
“你……”纪见溪抬手,正想说什么,却见叶明翠下意识向后绷着身子。
“抱歉,让掌柜难做了。”
纪见溪摇头,仰头看见趴在楼梯上的段舒达,有乜一眼刻漏,“今日就经营到这吧,你舟车劳顿一日,早些回去歇息。”
段舒达捧着荔枝膏给纪见溪,又看看叶明翠。
“阿嬷做了荔枝膏,你可要喝一碗膏水?”
“多谢掌柜,多谢段小公子。”
纪见溪带着段舒达到府衙口的时候,正好见到了被梦娘拦住的人,一时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