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娘顺着段寄云的目光,看到了纪见溪和段舒达,为难一瞬,发觉自己已是骑虎难下的境地,只有将事情闹大。
梦娘仰头看了一眼段寄云,想他如此年轻,又初到此处定然是未曾见过这般的,包含庞典在内的,积压在那里的案子定然来不及看。
再加上下午去的时候,纪见溪看起来为难,想来甘结一事并非没有可能,不若趁着这个机会,将事情敲定了。
段寄云自然注意到梦娘的愣怔,又从纪见溪那里得到了肯定的眼神,知晓眼前人应当和庞典宅铺侵占一案有所关联,至于是谁,暂时不太能确定,看年龄、举止更倾向于是田梦悠。
纪见溪领着段舒达走上前,知道一会定要解决这事,他怕给段寄云扣上徇私的名头,规矩作揖唤了一声“大人”。
段寄云眨了眨眼,才对人颔首,转头要门口衙役将人带去退思堂,又遣人去寻叶明翠。
门口的事情如一阵风,几息就吹进了三堂,本在内书房饮茶的钱县令听说有人闹到了衙门口,还把段寄云给截住了,心上一凛,想要前去帮忙。
杜师爷将人拦下,耳语几句,严明利害将人留下。
钱县令心下思忖,觉得所言有理,按照杜师爷所说遣人去寻吕牧,让他去看着点。
梦娘被带进退思堂空出来的小室,其余人在院中等着,段寄云去拿案卷。
与叶明翠一同赶来的还有意料之外的两位姑娘,纪见音和于千星。
纪见溪将段舒达托给纪见音和于千星。
“舒达,猜猜看我这里面有好吃的?”于千星晃着手里的油纸包。
纪见溪知道她们二人是去药铺,估计正好遇上了叶明翠,看衙役来寻叶明翠,就跟着一起来了。
那些草药讲求的可不就是一个良药苦口,哪还能有好吃的?
于千星自然知道段舒达回答不上来,自问自答道:“当当当,就是桑葚干、桂圆还有红枣。你尝尝这桑葚干,是不是酸甜可口?”
桑葚干不似许莲做得高点软弱,也不似吃得果脯入口就能尝到甜味,小小一个还有些硌牙,咬开后酸甜,还混杂着药铺的草药香气,口齿生津。
“好吃吗?”
这和段舒达平常吃得有些不同,有些新奇,也有些吃不惯,他在于千星恳切的目光下点点头。
“对吧,以我多年在药房找吃的经验,这个桑葚干味道错不了。”于千星往自己口里丢了两个,看见纪见溪正往自己这边看,不忘护食,“看什么看,这是我和舒达的。”
纪见溪笑着点点头,立马表示自己绝贪嘴。
段舒达还在嚼着桑葚干,看见段寄云来,将一直抱着的水囊递给段寄云,又跑了回去。
“这是?”
“荔枝膏水。临离开书铺前舒达特意给你冲的,他说这个荔枝膏水好喝,一定要让你尝尝。”纪见溪在一旁代为解释,“刻下许是人多羞赧了。”
段寄云应了一声,抬眸正好与段舒达四目相对,当着他的面解开水囊饮了一口,饮完朝段舒达点头。
甘甜滋味浸润了喉咙,丝丝甜味在口中漫开。
“走吧。”
段寄云说完,纪见溪还有叶明翠跟在他后面一起进了小室。
梦娘一看见段寄云进来,忙站起来,“大人,你可要为民妇……”
话没说完,就看见跟在最后的叶明翠,又将话咽了回去。
“庞典侵占宅地一案我已看过,不知夫人冤在何处?”
饶是梦娘心中打了很多算盘,也没料到段寄云会如此开门见山,但他依旧不认为段寄云有认真将案卷看过,就是看过了,也未必仔细。
段寄云自然留意到梦娘面上神色变幻,料想她定是以为自己初来乍到,可以以弯弯绕绕混淆视听,从他这里谋得生机。
兵贵神速,段寄云擅长于将问题剖开,直击要害或者薄弱点,用直来直去的法子,可以最快取得最好战果。
“庞典一案,下午我已从书吏那里看过完整案卷,也核实过相关证据,其中并无异议。”
段寄云此语无疑是堵住了梦娘的出路。
恰逢此时,吕牧在门外叩门。
段寄云要人进来。
梦娘眼神在段寄云和纪见溪面上逡巡,最后怨毒的眼神锁定在叶明翠脸上。
自知一条路走不通,还有一条。
“大人,若是有甘结是不是此案庞典他就销了罪。”
“甘结?”段寄云疑问。
吕牧见人疑问,低头与人解释。
明白是什么东西后,段寄云如实道:“理论上侵占田宅一事可以,但行窃段惩罚免不了。”
行窃不够是挨板子,总比挨了板子又流放来得强。
梦娘自知从段寄云这里讨不到完满,退而求其次。
“大人,民妇今日本是去寻纪公子要甘结的,但是却被人阻拦,不知这算不算罪?”
段寄云目光转向纪见溪,“你可是要出具甘结?”
“我……”
纪见溪自知刻下落脚渭州,书坊一事多亏梦娘还有叶明翠,若不是她们母女俩守着这铺子,最后未必能落到自己手里。
对于梦娘和叶明翠他都怀有感恩之情,尤其是叶明翠,这些日子接手书坊他也确实看出叶明翠为书坊付出了多少。
他一直以为当时叶明翠来寻自己,是母女二人商量好的结果,如今看来,梦娘是反悔了?
纪见溪乜见叶明翠蹙眉,怀着怒火和不可置信地看着梦娘。
庞典是横亘于她们母女二人之间的一根巨刺,近些年来愈发严重,倒是没想到梦娘就这么大剌剌地直接告状了。
“梦娘,你若是从我这里讨到甘结,之后你要如何?”纪见溪看向梦娘,赶在人回答之前,又问,“回书铺继续做工吗?”
梦娘一心想将人捞出来,听到纪见溪这么说心中自然欢喜,“自然,明翠也在,我们一家人如何分得开?”
叶明翠眉头泥泞,嗤笑一声,抬眸戏谑看向梦娘,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纪见溪与梦娘直视,斩钉截铁,“我并不会出具甘结。”
“纪公子这是什么意思?”梦娘面上表情有些割裂,从纪见溪面上没看出什么,转而看向叶明翠,“可是你说了什么?”
叶明翠不可置信地看向已经有些面目狰狞的梦娘,还没开口,就见一个东西向自己砸来。
纪见溪眼疾手快接住了东西,还没看清东西就感觉手上传来灼痛,将东西放下才发现是茶杯。
梦娘本能感受到了来自身侧的危险,顿时感觉脊背发凉,低头哆哆嗦嗦。
“纪公子先出去处理一下吧。”段寄云语气平静,去了一眼站在一边的一个衙役。
“多谢。”纪见溪道谢后跟着衙役离开。
屋子里无人说话,将屋外众人体贴纪见溪的声音清楚传来,梦娘低着头,感觉一声一声像是刀一样凌迟着自己,渴望有人说话,像是囚徒竟然可笑地期待罪行的宣判。
直到门打开,发出吱呀的声音,带着霞光进了屋子。
纪见溪只是简单做了处理就折返回来,坐回了原来的位置,晃了晃手示意的段寄云和叶明翠自己没事,又从叶明翠那里知道自己离开后的情况,又转向段寄云,见他颔首才转向梦娘。
“梦娘,我不出具甘结与叶姑娘并无关系,这是我个人的决定。”
“我很感谢你和叶姑娘你们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依旧经营着书铺,能够让多年后的我庆幸地知道父亲和母亲曾给我留了这样一间书铺。
“也很感谢你们一直坚守与我母亲的约定,最后将书铺还给了我。”
纪见溪起身对着梦娘行礼,又转向叶明翠也是一礼。
“但就事论事,我的感激之情是对你和叶姑娘,与庞典无关。”
梦娘还对纪见溪的行礼有些愣怔,他之后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才反应过来。
“可他并不是这么说的……”
梦娘的声音很小,坐在近旁的段寄云也听得模糊,不禁再问。
“没事,我说没事,不是,我说我知晓了。”梦娘刚刚从段寄云那里受到惊吓,又听他发问一时有些语无伦次。
“此事可还有异议?”段寄云问道。
刚刚梦娘失手伤了纪见溪,他包扎好回来非但不怪自己还跟自己讲道理,梦娘已然愧疚,一时也不知道再如何开口,只能点了点头。
事情虎头蛇尾地结束,梦娘走出府衙时候还没缓过劲来。
“去看看吧。”纪见溪对身后的叶明翠道。
叶明翠一怔,目光从梦娘的背影处收回来。
“去看看吧,我手没什么大事。”纪见溪重复。
“多谢掌柜。”
“明翠姑娘。”这次叫住她的是于千星,可人看过来她又不知道说什么。
“方才与你说起想吃甜汤,巧的是阿嬷今晚做得就是,不若晚上来家里吃点?”纪见音接话。
“没错,今晚做的就是甜汤。”于千星跟着肯定。
叶明翠愣怔一下,笑着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今夜叨扰了。”
“阿娘。”叶明翠几步追上梦娘。
“翠翠,你后悔了是吗?”梦娘见到追上的叶明翠说了第一句话。
还不等叶明翠回答,梦娘自问自答,“我就知道你后悔了。毕竟我们和庞典是一家人啊,若是他真的流放了,我们一家可要怎么办啊,你…… ”
“阿娘,你为何到如今还执着于他?”
“你如何看出我执着于他?我现在这副样子不还是拜你所赐。若不是为了你,我如何和他在一起,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我们孤儿寡母来到这里,总要有人庇护不是吗?村口的孩子总是欺负你没有父亲,有了庞典还有人说你是没爹的孩子吗?”
叶明翠看着梦娘嘴巴一开一合,她想说,我们来这里,在书坊里有好多人护着我们,那些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孩子她可以把它们打得哭爹喊娘,就算没有父亲又怎样呢?
记忆里,她们母女二人明明也可以过得很好啊。
“那你现在呢?”叶明翠听见自己问。
“什么现在?到了现在难道我们不已经是家人了吗?是,他不是个好男人,甚至打起了书坊的主意,但最后他不是没有拿到吗?也不是我要携恩图报什么,你想……”
“阿娘,房契在我们手里的事情是你告诉庞典的吧。”
此话一出,梦娘一愣,笑着问:“翠翠你在说什么呢?我怎么会这么做呢?”
“房契一直藏在书坊的暗格里,这么多年就是庞典赌红了眼都找不到,怎么突然就发现了?”
接着梦娘歇斯底里的声音向叶明翠砸来,将耳朵都要刺破,可她听不见,只感觉在这春日里,她如坠冰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