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同济安堂的绝大部分孩子们都一样,是因为找不到父母亲族所以被送到这个地方来的。她年龄比济安堂里的孩子们大上一圈,本来也呆不久,但商会里的一位小管事说和她有缘分,愿意收养她。只是小管事近日遭了白事,家中事忙,暂时还没腾出手来安置她,就叫轻轻白日里来济安堂或者旁边的医馆里头帮忙做些事。
轻轻不会说话也不会认字,只能从嗓子里发出一点儿不成语调的气声,似乎也不听不懂旁人说话,对着她问什么,她只会呆呆地看着,管事就给她取名叫轻轻。
她很聪明,虽然听不懂看不懂不会说,但她来到济安堂后有人教了她手语,没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用得很熟练了,能跟会看手语的人做些基础的交流。孙虑重给轻轻看过,她并不是个天生的哑巴。
轻轻之前生了病,被病痛磋磨,算不上什么好看的女孩,甚至打眼一看,也不怎么看得出女孩的轮廓模样。照顾这样一个孩子不是什么轻松事,小管事收养她,也是问过她愿意,轻轻点了头,这才成的事。
女孩头发稀稀拉拉,头皮掉了一大块,半边的脑袋结了疤,面上挂着粗糙的皮屑,不怎么好看。她露出的手臂皮肤也是坑坑洼洼,是血肉伤了又治好的痕迹,她左脚比右边短了一点儿,短的那边腿的形状有些扭曲,走路起来的时候有点不稳,跑快了就要摔。
孙大夫觉得她的失语可能是心理的原因多些,轻轻早前的经历谁也不知道,但大概率不怎么好过。在济安堂这种孩子们多点儿的地方待着对她的情况也好,保不齐哪一天心结放下,就能开口讲话了。
济安堂的孩子们大都蒙了难或是还不清楚事,对轻轻不同于人的怪模样不会胡乱说嘴,但出了济安堂到底不一样。就算是在医馆帮工,也得叫她到后院去避开人,否则有些人会对轻轻动过手的东西有意见,对轻轻嘴上也不客气。
孙虑重想了想,点头说:“那刚好,等素兄弟来吧,也要和他商议。”
轻轻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又打了个手势,但孙虑重没接声,只说等人来。轻轻只好跟着他一起等。
孙虑重给济安堂里的人留了个口信,把轻轻带到了医馆里去,左右也没两步路的距离,拐角一走就到了。
医馆的大夫们见得多了,心里平常,轻轻和他们很相熟,见了大夫们作个揖打声招呼,非常熟练地自个儿往后院跑。
孙虑重在门口旁边打着账边等人,夜色渐渐入深,医馆里平日夜间只留一位看堂,其他坐馆的大夫们和他打了招呼,纷纷往家去,看堂的大夫宿在后院,馆里边只剩下了孙虑重一个人。
等到月亮都开始往上爬,那位姓素的管事才匆匆地出现在医馆的街上。他看见医馆还点着光,忙从外边一路跑进来,小声地边喘气边喊着:“孙大夫!实在对不住,劳你候着这么久。”
素管事看着和孙虑重年纪差得不大,穿着行动方便的短打,轮廓更老成些,他近日以来诸事加身,人有些转不开了,脸上见了疲惫。他听济安堂的人说孙大夫来接了轻轻,连忙往医馆的方向跑。
孙虑重摇头,客气一句:“不妨事。”
素管事一路跑的气喘吁吁,说话上气不接下气,语气却有些期待,他说:“我听孙大夫有事找我,是......之前说的那件事吗?”
孙虑重点点头,从柜子底下拿出了一盒匣子,说:“轻轻身体恢复得差不多,最好别拖太久,现在可以施针了。”
他拉开那副盒子,里面是和他今天才用过的封脉银针一模一样的银针套具,只是比秋叶拿走的那副要短上一半,是一副残次品。当年他央著虎狼的铸造师父们帮他打一副银针,一开始没说清楚丈量,师父们就按正常银针的长短给他打了一副,打出来才发现比书上说的要短了一半还多,只能重新再造一副。但这玩意儿精巧,制造不易,这套残次品孙大夫也没舍得丢了。
轻轻身量小,骨肉也少,这套银针对她倒是正好了。
近日来素管事好吃好喝不要钱似的给轻轻补着,就是怕错过了施针的好时间,现下看了眼银针的长度,又有些犹豫了。他磨蹭着问了句孙虑重,问说:“孙大夫......是不是,这针下去,轻轻这辈子就只能这样,长不开了?”
孙虑重点头,这是肯定的,早先也和两人说过。轻轻不比谢白这种身量早已定型的成年人,银针定住了她的经络血脉,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取出来,人自然不会继续长开。
但他们也没得选择,不施针,或许连长成的那一天都等不到。
轻轻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院出来了,她脚步也很轻,赤着脚踩在石头地面上几乎听不出声音,人还没有柜台高。听到孙虑重的话,她拉了拉素管事的下摆,素管事这才低头看见了她,把她整个囫囵抱了起来,放在柜台上。
素管事问她:“轻轻,施针不好受,你要忍着,能受得住吗?”
轻轻看了看孙大夫,又看了看素管事,点了点头。
施针要气血回复的时候下针,不能用安神止疼的药,怕女孩挣动厉害,素管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只把背后露出来。
轻轻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皮——寻常人自毁,伤的都是触手可及的地方,双手够不着的就还算干净,但轻轻身上触目全是这种崎岖的伤痕,像是不好走的山道,只给人留下危险的印象。
要在经络上施针比寻常地方痛得狠,第一针刚埋下去,轻轻浑身抖得像筛子一样,眼泪大颗大颗地从眼眶掉出来,掉在素管事的肩头上,但她愣是自己撑住了,整个身子没动弹一下。素管事笼住她的脑袋,在她耳边宽慰着:“好姑娘。”
可能是小女孩血肉脆弱,受不得太多折腾,本来不大出血的地方随着银针的埋没血流汩汩地从伤处涌出来,孙虑重只能先给她止血,一边止血再一边下针。等到第二针下去,月亮已经爬到了中天上。轻轻实在耐不住,随着第二针埋入血肉,她使劲抓了抓素管事的领子,然后整个人软了下去,素管事连忙扶住她的脑袋不让她往下倒。
孙虑重知道今晚只能先这样了,于是迅速地止血包扎,麻利地把一片狼藉的后背收拾干净。
孙虑重说:“她之前亏空太多了,再下去受不住,今晚先到这儿吧。”
素管事眼睛红红的,闻言点点头,重新把轻轻包好,像是包着个棉布团子似的把她抱在怀里。
孙虑重拉过旁边的水盆洗手收拾,他侧头时正看到靠在素管事肩头睡得不太安稳的轻轻,本来那张面皮就毁得差不多了,皱巴巴地皱成一团更显得狰狞。孙虑重想:还那么小呢。
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医馆四周无人,夜色太深了,除了那些心里有事的,人人都在梦乡里浸泡着,显得周围安静得很。孙虑重自己清洗着换下来的纱布,边说:“素闻,我不该多说,但这孩子经不起太多折腾了,你要照看她,得有长性——她恐怕不是燕朝的孩子,你确定要收养她吗?”
素闻把轻轻的脑袋往脖子里笼了笼,像是怕吵醒她似的放低了声音,他笑得一片苦,说的话却不是那么回事:“孙大夫,我不是自夸,但我在商会里也算走南闯北过,见识不多,还算有一点——这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轻轻身上几乎没一块好皮,甚至到了不辨男女的程度,还都在自己够不到的地方——这说明这孩子之前遭遇凄惨、受人虐待,好容易还在辗转才逃了出来。连男女都分辨不太出来,更看不出她身上别的什么痕迹,但孙虑重给她检查身体的时候注意到了她的手——她的手上有缰绳长期摩擦生出的茧子,说明她家中多半以放马牧牛为生,再加上她染上的还是管束得最严的‘北疆特产’——
出身北疆、牧牛放马、很可能家境还不错——她举止看起来并不粗鲁,学东西学得很快,但一开始却听不懂燕朝的话——孙虑重很快就有了自己的判断。
素管事、素闻轻声说:“但郎心就求了我这么一件事——我什么都没有啦,孙大夫。什么都没有的人,活得很可怜的。就这么一件事,我得给他办好。”
他把小女孩包得严严实实的,怕夜晚的凉风吹了她:“轻轻也可怜,她过去过得大概不太好,未来又说不上还有几天,这东西——”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把那‘北疆特产’的名字说出口来,怕惹祸上身,只说,“——我要是不留着她,她不就没人管了吗?”
孤苦无依者孑然一身,他也可怜,轻轻也可怜,可怜人要相互紧紧抱着,才能汲取一丝温暖。
不然这人世可不好待。
素闻抱着轻轻起身,朝着孙虑重弯了弯身子,道了一声别就要离开。华京夜间有宵禁,但他们住得近,这一头管束没有中央区那边严,跑两步就到了。
孙虑重喊住他:“是我想左了,你别怪我多事。”
“怎么会呢?”素闻在医馆的门口朝着他笑了笑,“我知道您心善,轻轻这病麻烦,世上除了孙大夫恐怕也没几个人能看得,她没几天好活了,谁都不愿搭理。”
“能得孙大夫愿意尽心尽力救治、遇上孙大夫,是我命好。”
孙大夫是我的恩人啊。这话略显矫情,所以他只放在了心里说,笑得一片拘谨,他又朝着孙虑重重新弯了弯身子,在一片寂静中抱着轻轻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