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推动三司会审,诸位大人效率奇高,孙虑重刚给王均平王大人提了这么个方向,不到半天时间王大人就联合刑部把卢家周围邻里问了个底朝天。
刑部问话的人提了这么个方向,住在卢家周围的邻里商贩才跟失忆多年找回了记忆似的,纷纷想起确实是有这么个女人来过:“哎!大人。真不怪一时想不起来,咱这头不比朱雀公侯们,挨着两市,每天来来往往那么多,谁能挨个记得清楚呢?”
之前提到过这个女人的住户恰在附近开着一家早点铺子,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忙活,迎来送往的人,对往来人事更敏感些,才对她有点印象:“那几日是经常看到她在这周围打转,虽然形容乱糟糟的,但看着是个漂亮姑娘,手头估计不行,可能饿了几天。她要去卢家,要在我这摊外边路过,每次都只盯着不买,我见她可怜,舍了一碗汤面给她。”
“问她来做什么,她说认亲,问她认得谁的亲,她说孩子丢了,说到孩子就要着急哭起来,说不进几句话。那阵子不是经常有孩子哪儿哪儿丢了的消息吗?我怕她是个疯的,也没敢招惹她。”
“她在卢家前头转了两天,某天忽然被卢家人打了出来,说她是个疯的,叫她滚远点儿撒泼,那女人哭着走了,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
孙虑重听着他们复述这一段,忽然好奇:“卢试子也二十好几的人了,身边没个体己人或者身后血脉之类的吗?以他家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合理。”
谢将军在府上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不知道谁在背后念叨自己。
刑部侍卫回报说:“卢道先此前有一段时间久不居在京城中,说是在南地中阳求学居住,和业二十二到三十年间地方户籍散乱,并未留下正经记录,也没听卢府上有正头娘子的说法。”
孙虑重细问了一嘴那时间,发现就是六七年前,正是谢将军南下剿匪时间节点前后,那阵子江南乱成一团,不仅不避,还去南地求学,总觉得有些奇怪。
侍卫接着道:“卢府上的厨娘提及卢老太君确实曾经将一名前来府上认亲的女疯子打跑了,老太君对着女人颇有言辞,原话是‘耽误了我孙儿前程的贱人’,卢道先本人似乎对此事并不知情。厨娘说,近一年来卢道先为了备考闭门苦学,交往已少,对外头事务一概不知。问及老太君,老太君只说是个上门攀关系的骗子,再问,老太君情急下就要撞墙,大人没有下令审讯,我们也不便多试探。”
这个节骨眼上再死一位老太君,朝廷苛待臣属的污名就跑不掉了。老太君年事已高,他日阎王不叫自己就去,家里没了指望,压根不太在乎自己这条老命了,刑部大人们哪愿意背上这个罪名,不敢逼她太过,太医这阵子也是五时三刻点卯着。
孙虑重点头,再问:“任城子那一头呢?”
侍卫再答:“也一并查了,这人本就是个泼皮无赖,算个小地头。家里捐了个荫官,才捡了校书郎的位置做,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事没少干,后来冲撞了定王爷,才被下了大理寺狱。”
这么欺男霸女,此前都蹲了大理寺狱也没见有多少说头,这一死倒是该挖的都挖了出来,大约任家后头也懒得再为个死人多费口舌了,要成算还能再别处成算。
孙虑重霎时间有些说不出话来。
“其他呢,在他冲撞定......五叔以前,他和卢道先有过冲突吗?”
“这倒是没有,任城子其人性情乖戾,不是个好相与的,卢家不与之相往,卢道先日常也并不出门。”侍卫回答道,“不过,月前任城子在浮山县留有一宗案宗,他在浮山当街纵马,拖死了一名赤身裸体的女伎,浮山县令过问过,因对方是个贱籍,恰又遇上浮山县破获了浮山人口掠卖案,治案人手不足,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了。”
孙虑重心里一沉,飞快追问:“这两件事之间有关联吗?其中女子是否为同一人?”
刑部侍卫告罪道:“属下无能,时日渐久,已无法追查证明,浮山卷宗上也未曾留下贱籍姓名。”
孙虑重奇道:“既确定是贱籍,当查过籍贯落过户吧?怎么会无法追查呢?”
那刑部侍卫当即看孙虑重的眼光就有些奇怪,但嘴上只说:“是,属下再查。”
孙虑重不明所以,拿了去问谢白,谢白倒是看得通透,一边感叹:“国家内务不明的时候就容易出现这种落户不明的情况,为什么户部的废物们收了三年都没把户籍情况收清楚——不是他们不想收,而是十年战乱里底下动的手脚太多了,桩桩追查追查不过来,不去计较明面上的坑又难以填平,加上皇上确实拿他们没办法......”
谢白给他解释道:“不是那女子贱籍无法追查,是那女子被牵连进这桩事之后她就只能是个贱籍了,我估摸着浮山那一头他们查都没查,顶多是真问了一句怎么处置,贱籍只是明面上盖过去的借口,无凭无据,当然查不出来了。”
而这里头又涉及到浮山县的渎职和腐败,刑部的大人们或许能看出一二,但这一块不是现在计较的事,否则拖一拖二,事情就会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何况浮山位置特殊,连着县令都不比寻常县令。加之他们刚破获了一桩最大的人口掠卖案,这都是功绩,比起这桩大功绩,下面小案小事的疏漏当然算不上什么,就算真查出来浮山县也有大把的理由推脱。刑部大人们要追究这一头,吃力不讨好。
当然了,他们如实禀报,假使上头的大人们——譬如孙虑重、譬如王大人、譬如谢将军之流的从中看出点儿什么,发了话让人继续往这一路查下去,他们就按着查,若是上头都不发声,那他们也没必要生事。
谢白嗤笑了一声:“一群尸位素餐的东西。”
谢白捡着刑部回报的前因后果盘了一圈,倒是发现了一条新的线索。他们追查入京的货物来源始终没能查到什么端倪,那佛不知就好像凭空长出来似的,还只长了这么点,此后便安安生生的,什么乱事也没长出来,或者说是没被发现。按说要是有这天大的手段,能在皇城跟脚渗透十六卫和禁军,那要直接大大方方地要做什么放手做就是了,还需要藏什么头露什么尾?
但如果这东西本来就不在京城呢?
浮山县离京不远,有燕朝最大的冶铁工营,浮山冶铁锻造技术出自虎狼铸造营,由虎狼工匠传授铸造工艺,不过不知是风水不好还是别的什么,各地铸造出来的精钢铁胚一直没有虎狼营铸造出来的精炼,虎狼铸造营时至今日仍单独向浮山冶铁工营输送一定量的精钢铁胚。但技术在手,也不妨碍浮山冶铁工营一直是各地最大的精钢铁制出口地。
浮山每月都有月额向京中供应制品和工艺,十六卫与禁军的军工也由浮山负责供应、回收、再造和修理。
“嗯......”谢将军沉吟了一会儿,说,“浮山那头,我着人理理吧,这事或许能有个交代。”
日常的进度汇报过后孙大夫照例是给谢将军看了脉,孙大夫被最近接二连三的事打得一个脑袋应接不暇,见这时候谢将军状态平稳得多,干脆提议:“最好还是趁早接着把另外半边脉给封上,不然指不定什么时候再恶化就麻烦了。”
尤其是现在他可能刚要找出了一点苗头,万一呢?谢白的精神状态未必能一直保持稳定,死在这上面岂不是很亏?
谢将军从不拿自己的歪门邪道干涉别人的专业,秉持专业的事听专业的人的精神点头道:“我都可以,我听大夫的。我.....”
他忽然间露出了一点儿迟疑,孙虑重刚想问是不是有什么顾虑,磨磨蹭蹭才又听谢白说:“......要不先跟叶子吱一声?怕她多想。”
孙虑重略略惊讶了一会儿,去看谢白,他面上倒没什么表示,只是离开时动作好似有些不自在。
谢将军不是什么忸怩的性子,生活上也不专权,甚至还挺随性的,有什么干什么,办到哪儿算哪儿,不是什么原则问题,别人叫他做什么他也都听着照办。与其说是随性,不如说是他对绝大多数事没有期待,秋叶除外。
对于秋叶,他多少长了点儿那种大家长默默在后头包办一切的心思,嘴上不说,心上记惦,孩子还不是很能鼎立得起门户,他就自己拿主意。
要不是那种默默操心到一切的架势给憋出心病来,他也不至于被一个幻觉打乱得连秋叶都找不着。
孙虑重以为这种潜移默化养出来的习惯非一朝一夕能改,只能在巨变下慢慢适应,从中找出一个对自己更有利的方向——他现在居然还知道要支会秋叶一声了?!
重病或者家事巨变,磨炼的都是以血缘或情感为牵系的一整个家庭集体,爱重俞深,牵连俞深,连带着记挂也深可见骨。因为爱重才会生出着许多愧疚,又由许多无力的愧疚不可避免地生出厌憎来,厌憎自己,厌憎不肯松手的亲朋故友,叫自己白白地吊在俗世晃荡,免去一切尊严。因爱重而诞生的拉锯叫彼此都越来越狰狞丑陋,在丑陋下,仍然不可自拔。
俗人无力,连带着恨都是软绵绵的,人非朽木,便想折断老树接续新枝。没法改变厌憎,只能改变自己,好让怨憎会轻轻通过,爱别离暂且留下,俗世饶人一回,诸位都好受一些。
——那是不是说明,就算是某人坚不可摧的精神和绝境,也能因此催动某个小小的关节松动,叫人容易生出改变呢?
人也没有那么不可动摇吧?
谢将军没法和秋叶直接沟通,只能由孙大夫代劳。
在这点上秋叶的态度和谢白态度一致——听专业人士的。
但秋叶有一点不解,之前诸事繁杂没能细问,这回倒想起来了:“——你们之前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是在府上的吃食,我那之后不放心,还盘查了一圈呢?怎么就突然着了道了?”
孙虑重没拿自己的猜测和秋叶细说,只是稍微提了一句:“可能是在呼吸间入了肺,大理寺狱里乱,火场不干净。”
“噢——”秋叶了噢一声,突然想到:“那之前卢道先也是这么回事咯?他不是考试的时候突然烧起来了吗?”
“嗯......嗯?”孙虑重想着事没上心,走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秋叶说了什么。他微微瞪大了眼,一时间顿在了原地。
片刻后,孙大夫撒丫子似的往将军府外头跑。
秋叶看着那瞬间跑没影的人一头雾水:“啊?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