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叶好端端地看着热闹呢,突然接到将军府急信,她扫了一眼急信上的内容,二话不说搂着孙虑重就往将军府的方向跑,跑得比马车还快些,真是活驴做的坐骑。
刚进府门就看见李管事在门口候着,见着人进门就冲上来喊:“刚还好端端的!忽然就倒下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
“李爷爷别急,”最近不正经病情反复的频率有些太高,饶是秋叶早已习惯了这些,仍然感到一丝崩溃,但她学会了要先镇静自己,不把那些急慌表现出来,“他先前在做什么,怎么突然就晕了?”
“将军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叫着要拿年少时的衣服出来...... ”
孙虑重没等他们交代完,急着先往谢白的房里去。
谢白整个人缩在床上,眼睛紧紧闭着,眼皮把整个眼球的轮廓都凸显了出来,眉头皱得很深,五官因着难受乱成一团。这姿势大概不太好受,他身上发热,血液像是在沸腾,又往外不停冒着汗,像是要把身体里的水统统榨干似的往外涌出来。身上的皮肤也泛着粉红,连带着那些汗水都像是血一样。
孙虑重翻开他的衣服看了一眼,发现血肉皮囊还是好的,之前的伤处没恶化。
孙虑重拉开门,对着外头的秋叶说:“秋叶,去帮我把医馆里的针拿来,现在立刻给他封针。”
秋叶耷拉着眉毛,表情像是要哭,但一刻也不敢耽误,只来得及往屋里头瞅了一眼。她看着谢白躺在床上发抖,抖得她心里也跟着慌。秋叶头也不回地往外跑。
谢白的病情好像看不到头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死了。
秋叶生怕看见他的每一次都是最后一眼,所以每次离开前都要再看一眼。万一谢白就这么走了,连他最后一眼也没看着,天长日久的,可不就把人忘了吗?
孙虑重坐在床边,扣紧了床上人的手腕——他连身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孙虑重觉得自己好像抓到了一块石头。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谢白小时候长居宫中,那时候宫内的氛围还没现在这么紧张,和业皇帝醉心于求仙问道,偶尔抽出空来,也会关照他两句。宗元公主私底下虽严厉了些,但明面上也是要什么给什么,宫人们纵着他,周围人捧着他,就算宫中多寂寞,也有菩提和他相伴,小时不知天高地厚,不知世界宽旷,叫人以为自己是被爱重着的。
他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的时候,眼里也不是没有过憧憬。少年人敬畏英雄,何况是高山一样的传奇故事。当周围人用那种敬仰的、尊崇的、不无虔诚的声音提到穆连云时,谢白总是无可避免地感觉到——得意。
他心里有点难以言明的雀跃,哪怕连他自己都从没见过穆连云,但是血脉相连,我是那位传奇的儿子——我比你们都更接近她。
光是这个认知,就让他足够得意了。
和业十六年年尾,义豪穆青辞世,穆连云扶灵回乡,顺带接上了谢白,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这位和他血脉相连的传奇。他对她带着期待、敬仰、他天生就爱着自己的母亲,他以为穆连云也会爱他。
——但是穆连云是多么慷慨的一个人啊,她心里总有那么多能排在谢白面前的东西。
她太风光了,太耀眼了,太滚烫了,滚烫得要把人灼伤,靠近她的一切都要忍受融化的痛苦。穆将军生来就带着血气,周身容不下温情,更是留不住一个孩子的孺慕。
从江南扶灵回来之后,穆连云以男孩年岁渐长,不宜长留内宫为由,执意要把他接出宫中。谢白还以为她多在乎自己了一点儿,也以为自此之后就能够回家和父母团聚,可是空空荡荡的将军府中只有李冉抓紧了他的手,问他:“小少爷,今天要去哪儿?”
他能去哪儿呢?原来将军府上比皇宫里还要寂寞。
那之后,就是漫长的分离。
直到他十二岁,才被获准了前往北疆历练杀风。说是历练,其实也不过是探亲罢了,练倒是没怎么练出来,光是路上折腾都倒腾了一大半,但谢白没觉得有多累,这大半的路程也叫他多高兴,乐此不疲地往返北疆和京城中。
那是和业二十年尾。
和业二十二年,宗元公主自缢,那条自缢的白绫在她的授意下由亲信护送到了关外,那时候他好容易从被上蛮人占据的城领中逃回来,亲眼看见了他父母的尸身在滚滚烈火中和一座城池一起化作一阵浓烟。
北境的风呼呼刮了一下,就此灰飞烟灭了。
那条白绫像是绞索一样落到了他的脖子上,谢白霎时间就觉得呼吸不能。这些所谓曾经亲善和蔼的长辈,他们曾经对他有多疼爱、多珍重,如何想尽一切办法地照看他、哄着他、讨他的欢心,如何极尽宠溺这孩子,如今就有多残忍。
那些埋藏在爱重背后不曾说出口的心思比滚铁炙热、比刀刃锋利,在生锈的铁刀上长出了埋伏已久的野心,生生切开血肉,要剖出他的脊梁骨。痛得谢白一时晃荡,想要摔倒在地。
可是秋叶好几天没吃上一顿好饭,在他怀里难受地叫了一声。
他只能站住了。
了到如今,他以为自己已经全盘接受了那些长辈们爱重都掺了几分别意,却又叫他知道了另一件事。
从那么早那么早开始。或者从一开始。
到头来,原来这一生爱重情义都是虚假,原来不曾有人期盼他。
一生碌碌,却连底色都没有的人,到底是在搏些什么呢?好像什么都不必要一般。谢白觉得自己好像泡在了软绵绵的温水里,手脚都舒展开了,这一刻什么都没在想。
事情堆积如山,明明他已经下定决心该放手的就放手吧,但那些东西还是在他背后紧追着他。除了无来由的疲惫,只剩了痛苦。
为什么沉溺在幻觉里面,因为痛苦。
佛不知是最忠实的记录者,记录着他的欲望,把那些他渴望的都给了他。
穆将军啊,穆将军。
我从不怕那些幻觉,幻觉不能摧毁我,我怕的是那些幻觉里迟来的爱意——原来我竟奢望你爱我。
平生有遗恨,此事佛不知。
最后一根针封下,孙虑重又灌了些药进去,退了热,谢白总算是不折腾了,只是人还没醒,眼睛还紧闭着。
夜已经很深,今夜天气好,月亮照得很高,没来得及点灯,谢将军的房里也被月色照亮了一片,照得谢将军的脸上都洒满了白色的光。
孙虑重和秋叶交代了一声,让她先去睡下。秋叶眼睛红红的,死命睁着眼睛,摇了摇头。
孙虑重就劝她:“今晚我守着就好,你先去休息,明天指不好还有的折腾,你得和我换一换啊。”
又劝了几句,秋叶吸着鼻子,也不肯跑远,只在隔壁院子落了个榻,一步三回头地去休息了。
孙虑重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自打和将军府这两位重逢开始,他就把这辈子唉声叹气的份额都用光了。
孙虑重守到后半夜,见他表情柔和了下来,人也放松了许多,应该是不那么难受了。见他身上不冒汗了,给他收拾了一身,换了一套干净的寝衣。
来来回回折腾了几趟,谢将军也轻减了许多,剩了一张薄薄的皮搭在刀刻斧凿的骨头上,惨白的月光在他另外半边脸上拉出了好长的影子。幸好谢将军天资感人,骨相撑得起来,不然早叫他像秦顺一样脱了相,这脸就真毁了。
孙虑重端详着那张脸良久,忽然说:“谢将军,我忽然想,咱们也算是相熟了,这么信任我,那你为什么唯独不对我产生幻觉呢?”
他自顾自地给出了解答:“信任归信任,是病患对大夫的信任,算是礼教好,但你对我没有任何期望吧,包括佛不知也是——你甚至都不在意那个所谓的、被治好的可能。”
谢白的眼皮动弹了一下,就听得孙虑重接口下去:“......谢将军,谢疏止。就算我真的有千万般能耐,也只能救得了那些想被救的人。”
孙大夫也不知怎么养的性子,脾气极好,轻易不和人动口角。就算是他被冤枉被辜负,被那么多人包围在医馆前叫他偿命的时候,他也只是站在那儿呆呆站了一会儿。心里觉得难过,不是为着自己。
难过的时候太多了,就比愤怒还要多了。
可是他在谢白床前说的这一番话里几近带上了一点儿薄怒的意味,算得上是很不客气了。
“......不是......”
谢白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发出的声音都是气音,手上动弹不了,只能扭过头来看着孙虑重,还有点委屈。
“不是......不想活......”
对这些爱他爱的乱七八糟,然后又抛弃他的人们,他无一时不痛恨。可是那么久了,也都接受了。
不是不想活,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活而已。
谢白把头扭了回去,月光太亮了,叫孙虑重没能看清他的表情,只觉得......有些寂寞。
他平时陷在幻觉里头,活人的声音跟着幻觉一起吵吵闹闹,只有孙虑重的声音是真切的——那还是他没什么旺盛的求生欲的缘故。这整个世界热闹是热闹,就是有点像他一个人的自娱自乐。
孙虑重心思敏感,加之从三年前开始到如今一直作为大夫照看在这俩人身边,多多少少意识到了谢白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对劲。秋叶从小陪在他身旁,习惯了他这个状态,大咧咧没意识到。
但孙虑重见人见得多,他是懂得的。
前些天见谢白开始顾念起了秋叶的心思立场,以为他慢慢有所转变,以为秋叶来得及慢慢改变他,他只是转不过来那根弦。随时间而去,总有一天那些执念都能放下。新生的会充斥陈旧的,过去那些紧抓不放的东西,松开手,会发现也就那样。
如果世间还有一个人会爱他,那他不要也得要,想不想留,都得留下。当他意识到世上还有什么心念顾及时,他想尽办法也会挣扎着留下来,否则没有求生欲的人可太难救了。
但他一直想救他。
孙虑重说:“......如果你向我奢求,你要什么,我都会给你。不必倚靠什么可望不可即的幻觉。”
他一直想救他。
可能是从没有人对他许过这样重的承诺,哪怕只是一句用来暂时宽慰他的谎言,都叫谢白心里稍微动弹了一下。
那一瞬间,他竟对什么突然抱有了期待。那一瞬间匆匆而过。
“你发誓?”
“我发誓。”
谢白扯了一下嘴角,因为动得很艰难,只拉出了一个要笑不笑的表情,有点难看。
“我要人爱我,你也肯给?”
孙虑重没说话,只是站起了身。他走到谢白身边,抓住了他的手。那一刻夜色暂停,蝉鸣不起,幻觉里的声音飞散而去,心跳和语言倒退不止,连着血流的呼啸奔涌都放慢步调,一片万籁俱寂。只有惨白到叫人睁不开眼的月光,和在暑热夜间凉凉吹过的风,吹过了他的嘴唇上。
风轻轻给了他一个吻。
月光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