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虑重好歹也算是在军中历练过,比不得那些将军们身手矫健,但翻个院墙还是没什么问题。他在素闻院子前敲了半天的门没应,干脆找了一个平缓的墙头攀着翻了过去。
他一进到屋子里,看到那满地大缸小缸不详的黑水和一旁架起来的锅炉,就知道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素闻跟醉倒一样摊在桌子上,人还迷糊着,孙虑重叫也不应。墙角的柴火灰还是热腾的,粗陋搭建的土炉下边才熄灭不久。孙虑重猜测是素闻拿这些佛不知融成的药水煮染料炮制什么东西的时候多少吸入了一点沸腾的药水汽,就此引发了幻觉。他对佛不知带来的幻觉和舒缓的效果上了瘾,就好像酒醉一样,时不时就煮一些来让自己陷入幻觉。好在目前看来,这种方式比起直接服用的情况还不算太严重,除了幻觉,素闻的身体上暂时还没表现出其他的异常。
现下还不能确定佛不知到底能通过什么样的方式起效,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也得中招,于是先把素闻拖到了院子外边,门一关,将屋子里头满地的混乱隔在门后。
孙虑重在火场里是直接被谢白叫醒的,他能很明显地分辨出那种药效从自己身体里减退的感觉,就好像从一整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里抽身而出一样,可能是吸收得少,那之后也没什么其他不适的感觉。
他守在素闻的旁边等了一会儿,素闻仍然是糊里糊涂的状态,似乎他的幻觉动静并不大,只是做了个梦,他在梦这边浅浅地打了个盹。
孙虑重取了两根银针,在他的手腕处刺了一下,不多一会儿,素闻终于开始有了反应,眼睛里慢慢聚起了光。
他像是才睡醒那样稍微挣动了一下,翻了个身从地上爬起来,刚醒了醒神,分辨清楚自己在哪儿,一扭头,就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孙虑重。
素闻脸上的含糊突然凝固,他蓦地睁大了眼,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和人打个招呼,礼节性的话刚到嘴边,忽然全部的理智迟一步回笼,他意识到自己是个什么处境了。
素闻低下脑袋,耷拉着眉毛,半晌,才露出了一个稍有些尴尬的笑容:“......孙大夫......”
素闻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自己身上的泥灰,苦笑着说:“我这里太简陋了,孙大夫难得来一回,没能招待上,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孙虑重没答应,他又问:“轻轻怎么样?”
“......最近状态还可以,刚刚给她封了第二轮的针,没什么特殊情况,暂时不会有生命之忧。”
素闻点点头道:“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素闻心想,自己一个小管事,就算拿出积蓄顶了天也就是吃穿不愁,当然比不得在这些公侯的家中好生将养的金贵。他一介小平民,能攀得上这些大人物,当初果然没说错。
遇上孙大夫,还是命太好了。
孙虑重问说:“你把轻轻托给我,是因为在这个环境下她的身体情况总是恶化吗?”
孙虑重其实早就应该发现的,毕竟谢白经历大理寺狱起火后身体恶化的情况和轻轻当时突然的恶化一模一样。他本来还以为是轻轻底子不好,身体更脆弱,现下想想,应当是轻轻在那个时候再次接触了佛不知,由此引发了恶化。
素闻笑起来:“我没想那么多,就是觉得孙大夫能救她,她跟着孙大夫更好些。”
“轻轻是个好孩子啊,”素闻忽然感叹,“我在浮山那头找到他们的时候,轻轻抱着郎心,她以为我是坏人,把郎心护在身子底下,明明她的身体状况更差一些,那些掉落的血肉都往郎心的身体上淌。”
“可我一看那双眼睛,我就知道她想活。”素闻低着头喃喃着:“她能活下去,郎心活不了了。”
素闻冲着孙大夫说:“孙大夫,我知道你是好人,你心思太软了,不会放着一个想活下去的孩子不管的。我想叫她多亲近亲近你,这样就算她很难医治,你也丢不开手了。”
“如果她没几天好活了,吃不着几日的米,不会费你太多,我这些年攒了一点儿嫁妆钱,身家积蓄凑一凑,也能盘得上;万一真能救活了,轻轻是个聪明孩子,学东西很快,又乖,能给你帮手。她模样不好了,嫁是可能嫁不出去,彩礼钱换不来,你就把她当个差使小子使唤吧,她肯吃苦的。”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孙虑重认识这些东西,无论是谁,从他这满屋子的佛不知残渣被发现的那一刻起,他就讨不了什么好了。何况这个案子闹得这么大,大理寺狱起火的那天远在玄武都能看到冲天的浓烟,民间传了几个版本,连他这样的小平民都有所耳闻。
涉及佛不知,兹事体大,孙大夫说什么都不能就将这事轻轻揭过,就算说他带了人来抄家查探,此刻就在外头候着,素闻也不觉得稀奇。
他自己怕是走不到什么好下场了,所以想再碰一碰运气,赌一赌孙大夫的好心,把轻轻交给他。
孙虑重没接话,不知道在想什么。素闻以为是自己沾的事大了,怕他不愿意,也怕郎心交托给自己的这点事他都办不好,心里有些着急,接着补充道:“领养的手续还没做好,她和我没关系的。如果实在是腻烦了她,把她丢出门去叫她自生自灭,能捡一条命也好啊。”
这几乎带有些托孤性质的意味在了,孙虑重不是不愿意,只是想了很多。孙大夫救的人多,但相熟的人少,素闻也算一个,否则也不会人家稍微一喊,他就急忙跑回来帮忙救人了。
这个相熟的人做错了事,出了这个门,可能连性命都保不住。说什么想法都没有,只打算愣愣看他去死,那是骗人的。
然而孙虑重想来想去,最后也只是问了一句:“......你做这些是为了你的姊妹吗?”
孙虑重道:“她叫素如?”
素闻稍瞪大了眼,似乎是没想到会从孙虑重的嘴里冒出这个名字:“你怎么知......”
随后他立即反应了过来,素如没来得及在户籍上登册,只可能是从认识她的人那里知道的。他沉声说道:“......他还记得我阿姊吗?”
素闻嗤笑了一声:“可我听说他们家不肯认她,把她赶出了门外,还说她是个疯子......”
天气太热,素闻有些烦躁地脱掉了穿在外头的外裳,又觉得有些渴,从院中的井里头打了一桶水上来,没拿碗,他干脆蹲下来就着水桶的边缘喝了两口。喝完了水,他又觉得身上没了力气,干脆瘫坐地上,拉着孙虑重道:“......我没想杀他,只是想叫他吃点苦头,他自己倒霉。”
素闻从小长在水乡州淮,是家中的幺子,很得家中宠爱。他上头有三个阿姊,数大姊素如最漂亮、也最泼辣。
素如十五岁的时候已经长得像盛放得最艳的花朵,整个州淮都没有比她更漂亮的姑娘,连镇上县太爷的小公子都闻名她的美貌,请了媒人上门娶亲。
虽然得宠的小儿都是养在膝下享天伦,不指望什么出息。但能做县太爷家的正头娘子,那是乡下人想的不敢想的事。素如傲得不得了,素家的姊妹们攀上了高亲,往后日子不知道多好,出门洗沙浣衣头都仰得高高的,连着素如都收敛了脾气,安分在家中绣上了嫁衣。
这么大的事,叫素闻的面上也有光。虽然孩子大多不能了解这种攀高亲背后的含义,但他和村里的伙伴玩闹的时候忽然就‘高人一等’了。也不记得是为着什么事了,他和那群伙伴们在争论什么东西的时候吵了起来,吵上了头,不知道是谁突然喊了一声:“早不惯着你这样了!”把他往后推了一把。他背后是一条小河,素闻一下子没站稳,仰倒摔进了河里。
那时候是初秋,河流比往常更爱吃人,见人摔进了河里,一群小孩儿都吓飞了魂,纷纷四散逃开,有的去叫大人,有的早不知了踪影。
素闻家里的大人都在外干活,只有绣嫁衣的素如在家,这些水地长大的孩子水性都好,素如也不例外。她收到消息忙跑去了下游,竟还能捞回被中途的浮木拦下的素闻。素如二话没说就下水救人,她水性的确好,人救了回来,但她的脸却被急流中的碎石划伤,乡下的土大夫看不好皮囊的伤,没半个月伤处就发了脓,结痂后,素如的脸上留下了一道褪不掉的伤疤。
媒人再来的时候,就很直白地告诉素家:“人家小公子看上的就是你的皮囊美貌,如今砸了牌,这婚事就告吹了。”
素如气不过,一口‘呸’在了媒人的脸上。媒人走之后她越想越气,抓了几条没毒的蛇,大半夜走了十几里的路翻到了镇上去,把蛇丢进了县太爷家的院子,又偷偷地跑了回来。
县太爷家一片鸡飞狗跳,但最后也没查出来到底是谁干的。
素闻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绕在素如的身边任打任骂,但素如看他那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给了他两脚,骂道:“在这做什么碍眼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坏了老娘的前程!你这小命多金贵呐!”
素闻唯唯诺诺不敢吱声,只给她任打任骂。
素如翻了个白眼,走了,那之后大半年都没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