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上人口少、事少、主人常年不在家,府人不少是从军中伤退下来、或是家人战亡无人奉养的家眷,等着在府上颐养,人事很少代换。
这个家里上一次有小孩热闹的气息已经是在十几年前了,将军府不苛待,主人不在家的期间,府人们照样扶持着过日子,只是每日光景重复,总是有些寂寞。
轻轻来之后不少府人都喜欢逗弄她,只要不背了规矩,几乎到了要什么给什么的地步。听说她没见过京中哄小孩儿时常吃的芽糖,一位洒扫的老妇愣是隔着早走了十几里路,央着说是最好的糖师傅做了最热乎的出来包回了府上,第二天几位厨房师傅埋着头一嘀咕就把这糖上了府中的菜谱。
她在将军府上将养得好,人眼见着精神了些,连向来挂不住肉的脸都长了点儿血色。轻轻受药磋磨得久了,又不知道在拐子那儿受了什么苦,人瘦削得厉害,看着只有小小的一团,身体比寻常人更脆弱些,像是玻璃,一不小心就会撒手人寰,大人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对待。
好在入京以来她留住的都是陌生地方,佛不知对神智的荼毒表现得不明显。
孙大夫见她近日状况还行,盘算着继续封针的事,但素闻贵人事忙,在街上碰见也只来得及匆匆点个脑袋,已经好些天没见人影了。孙虑重没人商量,只好问问轻轻自己的意思。
孙虑重来问的时候轻轻还在院子里抄着李管事给她誊下来的字谱,听着孙虑重小心的询问,轻轻握紧了他的手,想是想从上面获取得什么似的。孙虑重稍用了点儿力气回握紧了她,另一只手往后理了理她脑袋后头刚长出来的,青草茬一样的头发。
轻轻把脑袋贴紧了他的手,她是愿意的,再疼再苦不怕。她想活下去,很想很想。
孙虑重请了秋叶来帮忙搭把手,轻轻小孩毕竟不比这些在战场上吃惯了风沙和伤痛的将军们。在神经脉络上封针,人剧痛之下满地打滚也不稀奇。但这一次封针却比第一次顺利太多,秋叶笼着孩子的手甚至没怎么使力,长针没入体内,轻轻好像没事似的,抓着秋叶、咬着牙,只是轻微地抖了两下,浑然不似上一次那样弄得场面一片血肉模糊。
饶是大风大浪经历遍了的秋叶都看呆了眼,抱着她的脑袋在耳边轻声说:“好姑娘。”
秋叶看着轻轻凹凸不平的脑袋,忽然说道:“府上不日有位长辈要来探望,她姓江,我跟着不正经叫一声江姨。江姨特别擅长一些女孩儿家的妆面功夫,又很喜欢小孩,她要来了府上,我去求她教教你。”秋叶摸摸轻轻坑坑洼洼的脸蛋,在这可怖的皮囊下,忽然生出了一片柔肠,“这样喜欢什么都可以。”
孙虑重听懂了秋叶话里的意思,他刮了一下轻轻的脑袋,说:“要说谢谢。”
轻轻从秋叶的怀里抬起头,她说不出话,于是对着她露出了一个带着水汽的笑容,在秋叶扶住她的手上落下了一个羽毛似的亲吻,被秋叶揉了揉脑袋。
三针施针完毕,轻轻忽然趴在床上剧烈地抖了起来,孙虑重立刻收手,刚想把人抱起来查看她的状态,轻轻却忽然自己直起身,笼住了孙虑重回抽的手。她冲着孙虑重摇了摇头,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他,孙虑重一下子就懂得了轻轻那双眼睛里的意思。
谢白受困于安神方,也受惠于安神方,实际上中了佛不知的人没有这么多的时间。她害怕已经来不及了,但凡有办法,她都想奋身一搏,毕竟这个生与死的时间差谁也没办法给她保证。
轻轻再次抓紧了孙虑重的手,她的眼光直白而清澈,叫人看懂了她眼睛里所有对‘活着’的渴望。渴望熊熊燃烧,点燃了生命力。
“好孩子。”孙虑重作为大夫,不可能对着这样求生的眼光无动于衷,他让秋叶重新抓紧了人,再次开始施针。
这一次下了一半多的针,直到轻轻的身体实在是支持不住了才收了手,秋叶看得不忍,跑去拿了一点儿厨房做的糖糕来一点一点挖着喂给她,轻轻就着手吃得像个小老鼠一样。
秋叶看不懂她们的手语,所以拿了支笔在旁边给轻轻写着字,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说话转移注意力。轻轻身上没力气,抓着笔的手还在抖,那字写得歪七扭八的,要辨认好一会儿才看得出来。
秋叶看她趴在那儿都没自己的大腿长,才想着好像都没问过她的年纪,便说:“轻轻,你多大了?”
轻轻傻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好像‘多大’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她学习的范围,她分析了一下竟然没分析懂。秋叶和她换着法子解释了一遍,解释后轻轻更加困惑了,她数了几遍手指也没给她算明白,迟疑了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写:“和郎心一样。”
孙虑重一边整理东西一边抽空往那儿看,看明白她写了什么后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郎心是素闻的侄子,过了年初,满打满算才六岁半多一点儿,轻轻是吃了苦头加身量小些,但从骨头来看,应该是十二三岁的大姑娘了。北疆历法乱七八糟,这算的可不是一般不明白。
他刚想要出言纠正,听见旁边秋叶趁着光辨认上头写了什么,一字一句跟着念:“和——卢——心——一样,卢心是谁?”
“郎心。”孙虑重说,他小声地跟着秋叶解释,“之前跟她一起被拐子拐走的孩子,伤得太重了,没能活下来。”
“噢,”秋叶说,“哪个郎?”
“郎骑竹马来那个。”
秋叶眯着眼比着字又上下分析了两圈,怎么也没能从那笔画上分析出‘郎’的影子。
秋叶举手投降放弃了分析,扁着嘴巴随口抱怨道:“李爷爷怎么教的孩子,这也太敷衍了。”
说罢,她接过轻轻的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重新写了一个郎字出来。
她这手字是谢将军咬着牙在北疆的沙土石地里拿着刀剑一笔一刀教出来的,不说比那些个大家什么的矫若游龙吧,好歹也能算得上是力透纸背。之前她帮着谢白代写折子的时候好些朝中酸腐夸过,别管那是不是特意奉承吧,总之把秋叶得意得不得了。
秋叶说:“得这样写,你这也太省略了。”
谁知轻轻看了一会儿却摇了摇头,继续写道:“不是。”
“卢心教我的,我没写错。”
秋叶刚要说什么,却见孙虑重先一步拿起了她们用来交流的那张纸。他对着光下看着那张早已脏污的纸凝神良久,面色逐渐变得僵硬。
素管事不是华京人,他常驻的商会据点也不在华京内。去年他大姊带着孩子独身上京寻亲,在途中丢了孩子,素闻收到消息后便跟商会里头递了消息。恰巧华京内据点的管事辞了工奔前程,素闻又是商会里的老人了,商会才把素闻调到华京来暂任管事的职责。
华京地皮上寸土寸金,他一个外来人,内城的那些富贵宅子都不关他的事,他在外城虚宿区上头租了间小屋,地方快偏僻到郊野去,车马行程快半个时辰,平日里有事都是住在商会馆内,得了假才回家歇一歇。
素闻本只打算对付一阵子,后来又被牵涉进了浮山拐卖大案中,有一阵子不在京中,家事安置得不齐。屋子里头就简简单单一张桌子,一张长案,几把椅子。后头是两间厢房,里面除了床和床被什么也没有,拿了几张椅子去对付当桌子垫着用。
素管事说着忙,但商会里头已经有好几天没见着他人影了,不过商会里的事本来就有自己的章程,加之大家都知道素管事家遭了事,前边时间他一边照应家中一边操心商会里的事,很不容易。现下大家都很体贴地没多打扰人,给了素管事处理白事的时间。
素管事空荡荡的屋子里头摆满了陶制的酒缸,大小不一,最大的那个有半人高。他把这些酒缸堆在屋子的角落里,大大小小的酒缸都打开了盖子,里头满满当当地盛着水,时间久了,陶瓷缸上头阴干出了一层污渍。
素管事坐在屋子中间仅剩的那把椅子上,趴着桌子,人晕晕乎乎的,像是多喝了酒,耳边听着他阿姊教训他:“天老爷,见过孬的没见过你这么孬的。”
女人穿着一身粗衣布裙,上头沾了不少尘灰,有点灰扑扑的脏,她嘴巴说话不饶人,瞪着人的时候,却叫人想起诗经中的那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女人拎着裙角,非常嫌弃地打量着素管事的屋内,一边找着能够下脚的地方,一边说:“还说要接我出来,我要是早跟着你颠簸,不知道还要过什么苦日子。”
女人避着地上的脏污和挤挤挨挨的酒缸走到素管事跟前,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我怪你了吗?啊?!演这样给谁看啊?!”
她伸出手去,像是年少时候那样作势要去拧素管事的耳朵,到了素管事的跟前,手却直直地从素管事的脑袋里穿了过去。
素闻从环抱着自己脑袋的臂弯里抬出一只眼睛,笑着看她窘迫的样子:“......阿姊......”
女人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她眉眼耷拉了下来,不再那么神采飞扬了。身上的灰好似又盖了一层,从她的衣裙、皮肤、口角和眼睛里洋洋洒洒地掉了下来,像是灰色的雪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说:“蠢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