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顿早饭吃得格外沉默。
踹走明天来那种废物简直是轻轻松松，明灿都不用动手，装可怜就有季衔意帮她解决。
也不知道明天来哪里得到的她的家庭地址，这件事只能从长计议。
季衔意都帮她打架了，不说点什么简直过意不去，明灿就提出，让季衔意和她一起去吃早饭。
明灿本来说自己要来吃一顿皇帝一样的早饭，没想到真吃成了皇帝，食不言寝不语，生怕多说一句话就暴露了自己的喜好，被人下毒害死。
她不动声色抬眼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对方纤细的手正把着碗，慢条斯理地用勺子搅粥。
热粥冒着白雾，一路拂过季衔意的休闲外套，爬上她齐整的长发尾端，攀上她的脖颈，一路蔓延到她淡漠的五官。
明灿蓦然撞上了季衔意的目光。
明灿：“……”
“砰。”
季衔意将勺子摔进了碗里，打破了这片死寂，明灿吃饭的速度慢了下来，低着头故意不看她。
“你家……到底出什么问题了？”季衔意抿了抿唇，思索了一通措辞。
明灿啜着碗里的热豆浆，刚刚在明天来面前怎么和季衔意装的可怜，现在就怎么装傻，她避而不答。
“刚刚那个，你的弟弟。”季衔意陈述事实，“所以还是因为他？”
明灿躲着季衔意锐利的目光，心里琢磨着季衔意的想法。
还没想到哪儿，季衔意就自己说了出来：“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家挺有钱的，要不然也不能送我……当时你只隐晦和我说过你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我也知道你那样大部分是因为你弟弟，现在呢？还是因为他？”
明灿又啜了口豆浆，没抬头，声音闷闷的：“我拒绝回答的你问题。”
“明……”
明灿放下勺子，抬头，支着头看季衔意，反问回去：“你今早怎么出现在那儿的？”
季衔意的喉头滚动了一下，说不出话。
“说不出吗？”
“昨晚碰到你了不是吗？”季衔意轻声说：“所以今天来看看。”
“……”
“你昨天哭得很凶。”
明灿被气笑了。
她静静说：“季衔意，我身上发生的事远比你想象的……多多了。”
季衔意哑然。
明灿不理她，又低头吃起了自己的皇帝早餐。
她冷不丁地，听到了季衔意低低的声音：“……谁又不是呢。”
六年的时间横在两个人之间，沉重的不沉重的话题都变成了大山的山顶，想要探究就必须爬上去，这中间或陡峭或平坦，一切都是未知数。
也许能见到路上的风景，也有可能是满山的雾气，这一路花费的时间是个无底洞，摔了或者受伤都是有可能的。
山顶上藏着的秘密，又是好听的还是无趣的？
明灿和季衔意跨越六年的时间，现在都来到了这片山脚下，都跃跃欲试迈出了一步，又都被山下的泥潭困住。
每次向对方探出的那只手，就是在问：你敢赌吗？
谁都不敢赌。
明灿冷笑了一下，从季衔意的问题里，回忆起了一些难以让人接受的过往。
明灿从小就知道，这个家里，除了父亲，最大的就是自己烂泥一样扶不上墙的弟弟。
他生日有蛋糕吃，考试及格了有礼物拿，做什么事都能被找到夸赞的地方。
明灿很小的时候就见识过，只是因为姐姐比弟弟先挖出了土里的宝贝，姐姐就遭到了一顿毒打。
姐姐哀嚎着，妈妈哀嚎着，明灿在心里哀嚎着。
她站在房间门口，冷脸看着屋里恐怖的一切，攥紧了拳头。
姐姐，反抗不成，就去求饶啊。
姐姐，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不是弟弟，要会哭才行。
她低头，对上了两道视线，一道来自姐姐，通红的、充满绝望的目光；另一道来自弟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她对面，叼着一根棒棒糖，笑嘻嘻地看着她。
“二姐，你怕吗？”明天来问。
明灿那一刻毛骨悚然，明天来的五官在她的视线里扭曲，变成了一副诡异的抽象画，像恶魔一样攫取着她的生命力……和她姐姐、她妈妈的生命力。
哀嚎还在继续，明灿说不出话。
明天来似乎没有任何察觉，只是随口一说：“听说你考上了十九中？”
明灿浑身血液瞬间结了冰，她倏然抬眼看着自己这个嬉皮笑脸的弟弟。
“别怕。”明天来嘴角上扬，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绿色光芒：“反正家里的天才只有我一个……不是吗？”
明灿那天晚上她无力地看着明媚的姐姐挨打，可怜的妈妈求饶，又听到了弟弟这句是提点不是提点的话，心里那点因为考上好学校的欣喜荡然无存。
再开学，她再也没有清醒地听过一节课。
老师怒其不争，几次三番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为什么突然间像变了个人。
明灿不说话，只是笑着。
同学好友也不理解，原本和她成绩差不多的人默默疏远了她，明灿身边的朋友换了一茬又一茬。
明灿也只是笑着。
姐姐在某个晚上攥着她的手，让她好好学习……明灿觉得自己的人生太讽刺了，最懂她的居然是这个水蛭一样的弟弟。
明灿看姐姐的眼神复杂，欲言又止，僵硬地笑了笑。
明天来在另外一所没有十九中成绩好的学校，但在明灿的有意为之里，他的成绩在对比中越来越好，得到的奖励也越来越多。
父亲不会觉得明灿学习不好是什么坏事，相反还会奖励她——没事啊，女孩子，学习本身就不是长处，高中毕业，找个地方工作，高中文凭也足够了。
明天来几次笑她：“姐姐，我说的对吧？你们女孩活得就是轻松，成绩这么烂，也不会有人说你，甚至还带你去游乐园，不像我——上次考试我又退步了，爸爸一怒之下给我报了两个补习班，真的累死了。”
明灿笑着，一言不发。
她必须要藏拙，要变成一个哪里都不出挑的橡皮泥，任人揉搓，才能不变成下一个姐姐。
一直到她认识季衔意，她一直都是这样人为的。
心底的反抗精神在日夜蹉跎里被磨平了，她差点忘记自己本性是一个眼里进不得沙子的人。
这么多年过去，她经历了什么呢……
“你也是吗。”明灿从回忆里抽身出来，反复咀嚼季衔意的话，意味深长。
“我过得比你想象的好多了。”季衔意不留余地地吐出这样一句话，明灿一笑，抬眼看她。
季衔意的目光平静无波，直勾勾对上她的，看到明灿脸上那抹讽刺的笑，忽然有一圈圈涟漪荡开。
她顿了顿，才说：“……没事，别再纠缠了。”
明灿瞳孔轻颤，笑意更浓烈了。
明灿闭了闭眼，唇齿间碾出几个字：“……是吗？纠缠吗？”
两个人又陷入了沉默里。
明灿的声音都在发着抖：“真有你的，居然能说出这种话……”
季衔意抿了抿唇，眼睫颤了颤，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说：“我吃完了，我先走……”
“等等。”
明灿一声，让季衔意的脚下好似灌了铅，难以再移动分毫，她看着明灿，无声询问。
早餐店人来人往，早饭的香一阵阵拂过，明灿无暇顾及，只觉得额前一遍遍浸出冷汗。
许久以后，明灿颤着心，勾住了季衔意的衣袖。
季衔意再一次被明灿骨节分明的手指怔愣住。
明灿攥她很用力，指腹都泛了白。
季衔意的心忽然慌张了起来，重逢以后，她从没有这样的感觉，恍惚中惊觉明灿向她袒露了太多太多，超过了她们两个心照不宣的安全距离。
她要说什么？
季衔意听到明灿说了什么，声音闷闷的，一个字都没听清。
季衔意“嗯？”了一声，视线情不自禁又落在明灿勾着自己衣服的手指上。
下一刻，明灿抬起头，对上了季衔意的目光。
明灿笑得惨兮兮的，她声音沙哑，眼眶似乎都红了：“那你借我一点钱。”
季衔意还以为自己听错了，眉头还没蹙起，就感觉到衣袖被轻轻一扯，听到明灿重复了一遍：
“你借我点钱。我……我要活不下去了。”
明灿甚至压不住这轻飘飘一句话的尾音，哭腔沾了上去，一丝和在里面的笑意让人毛骨悚然。
周围人来人往，这一刻在季衔意的脑海里，却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
她和明灿现在就像立在一个狭小的舞台上，聚光灯集中在她们这里，舞台之外，所有的一切都是漆黑的、让人看不真切的。
“你……你是要给明天来钱吗？”季衔意不可置信，迅速给明灿找了借口，“你是不是受不了他？我帮你……”
季衔意哑巴了，后面的话她说不出口了。
明灿冲她摇了摇头。
季衔意自己也很清楚，明灿不可能会给明天来钱，她就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人，但她想不通……
这六年来，明灿究竟怎么了？
季衔意的唇瓣颤抖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手在抖，分不清是她在抖，还是明灿在抖。
明灿只是看着她，只是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