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柳城以东三百里,有一座赫赫有名的黄羊城。黄羊城以东三百里,则是一片,无名的山坡。
像广陵郡的大部分地区一样,这片山坡草木葳蕤,无尽的绿铺展在空旷的蓝天之下,美得令人心醉。此刻七月刚过,来自北海深处的寒风便已悄然而至,在一夜之间为大地抹上一层淡淡的黄色。晨光中,黄绿色的草叶随风轻摆,摇动的金色使人目眩神迷。
在这一片令人眩晕的金黄光晕中,一个身披彩衣的少女自一间毡帐中走出,径直走入一支奇异的乐曲中。
“咩——哞——汪汪——嘎嘎嘎——”
各色禽畜为欢迎她似的齐声欢唱,女孩抿嘴笑笑,迎着朝阳手搭凉棚,冲不远处的男孩喊道:“天野!”
裹着灰色皮袄的男孩闻声歪头笑笑又转过身去,待好不容易在一群大白鹅中间找到一处空地放下石盆,这才重新回转过来,急切道:“怎么了?醒了吗?”
整理着胸前包袱的彩珠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摇着头笑道:“瞧你!不是刚刚才问过一次?”
天野被她问得面色发窘,急忙转身向不远处的马棚走去,边走边道:“早点好了,也好早点送她走。”
“是吗?”彩珠说着收起笑容,正色道,“你能这么想真好。额伊她担心你放不下外面,老是让我们多看着你一点呢。”她说着轻轻一跳跃上马背,从天野手中接过缰绳,“你既然这样想,额伊也该放心啦!”说完向前走了几步又急忙停下来,“哦对了!姑娘应该快醒了,”她用马鞭指指毡帐方向,“但是止血的马屁泡没有了。我看她的伤口还有一点渗血,你放羊的时候顺手摘一点吧!”
她说完一夹马肚子便奔了出去,徒留一句话音在天野耳畔回响:“我怕额伊等久了着急,我先走啦!”
“你小心点儿!”天野心不在焉地拨弄着道旁高可及膝的荒草,等回过神来想要嘱咐一句时,彩珠的身影已经变成了天边一个小小的黑点。
他盯着那越来越小的黑点愣了半晌,直到耳朵里再次充满鹅群聒噪的叫声时才回过神来。
他像是想要甩掉脑子里的杂念似的狠狠甩甩自己的脑袋,又重新忙活起来。去坝上草原接彩珠的这几天,家里这一群祖宗可饿坏了。他得赶紧伺候着它们把掉了的肉都长回来。
他先是将这群不分昼夜喧嚣不止的鹅向南方远远地赶出去,翻过南面的小山坡有一条小溪,别人家的鹅都恨不得住到那里去,他养的鹅却一天天的只知道跟狗抢饭吃。
赶走了鹅,他给两只狗各自重新做了一盆子狗食,看它们吃得差不多了,这才回到毡帐前。他隔着窗子向里面望望,看见那姑娘还是面色苍白地躺在床上,不由得低声叹了口气,关上房门之后便赶着羊群向北方走了出去。
一直等到羊群在山坡上四散开来越走越远时,坐在山坡上玩儿着草叶的天野才隐隐约约搞清楚自己这几天为何总感觉心头乱糟糟的。
一切,大概都是从遇见那队囚车开始的吧。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刚刚与彩珠在坝上草原的多宝川碰头。时近入秋,白昼越来越短,为了在天黑前赶到黄羊城,两人几乎是闷头赶路。然而刚一翻过多宝川的山头,迎面便看到一队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囚车在川底蜿蜒前行。
这阵仗,只要是广陵人,哪怕像他一样常年游牧生活也会有所耳闻。这是那群从云中郡来的亡命之徒,刚刚抢了人。
近些年,从南方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有的逃难,有的淘金,携家带口跋涉千里,给自己找着了活路不说,竟也让为非作歹的恶人寻到了发财之机。他们每每出现在即将入城的人潮里,狠狠劫掠一番之后又扬长而去,徒留一群老弱病残在陌生的土地上茫然四顾。
这些人如此嚣张却又始终没得惩治,天野对他们早已是恨之入骨,因此一看见他们又抢了人便恨不得冲下去跟他们决一死战。然而,他的冲动还未来得及让位于他一贯的沉稳明智,也没来得及付诸行动,远处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便抢先一步吸引了他的注意。
如果说先前的劫匪只是让他恨得牙痒痒,那么后来居上的这一伙则让他浑身战栗不已。
想到那一群黑巾人挥动铁锤策马狂奔的模样,天野身体猛地一抖从草丛中坐起身来。对了,黑巾人出现的时刻,就是他开始觉得呼吸不畅,心头像是被重石压住的时刻。
包括自己非要冒着风险去救那个姑娘,也是因为黑巾人。
记忆的闸门一旦打开,那些拼命压制的过往便奔涌而出。
是啊,他控制不住的心悸是因为黑巾人的屠杀让他想起了自己被追杀的场景,而他必须要救下那个姑娘,也是因为他曾像她一样失去阿妈,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妹妹死在自己的面前。
一阵西风猛地扬起,天野眼睛闭了闭,两行清泪便不可抑止地流了下来。远处天色变换,乱云飞卷,他孤身一人坐在广大的天地间,风大得像是要把这天地掀翻。他抱住自己的膝盖垂头哭起来,在风声的掩盖下愈哭愈伤心。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完全被这世界抛弃之时,身边突然响起了轻轻的呜咽声。
他抬起头,脚边,狗子二丑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跟前,它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一边呜呜叫着一边不停打量他的神色。看着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天野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戳了一下,抱住它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他笑着笑着又呜呜地哭起来,哭着哭着又发出咯咯的笑一样的声音,直到远处一声闷雷响起才骤然打住。他向声音来处望去,这才看到北方天空不知何时已聚拢了半天的黑云,云层随风雷翻滚,眼看就要坠到山坡上来。
“糟了!”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翻身上马之际向四面八方望出去,一眼就看见西北方向一群灰扑扑的羊群没命地向坡下奔来,在它们身后,一只油黑发亮的大狗左突右奔,明显就快应付不过来了。
“阿丑!”天野大吼一嗓子,一夹马肚子便迎着羊群奔了过去,二丑紧随其后护住羊群一翼,一人二狗很快就把羊群归拢一处,赶回了家中。
回到家以后,天上仍旧闷雷不断,乌云也比先前压得更低,雨却迟迟没有落下来。天野把羊群在圈里安顿好,马不停蹄回到毡帐,发现那姑娘还是没有醒过来。她的脸色白得发灰,眉头也痛苦地皱着,看起来似乎更不好了。
他探探她的鼻息又摸摸她的额头,给她加了一层毯子又在她的身边生起一堆火之后,她的脸色才看起来好了一些。
他靠着床沿在黑黢黢的毡帐里坐下来,看着不安分的火苗在他眼前跳来跳去,猛地想起来彩珠临走时的嘱咐。跳起来掀开孟清田肩头的毯子一看,那包着伤口的浅色棉布果然已经被染成了深红色。
“沙——沙——沙——”
又急又猛的雨终于落下来了,他在自己的大腿上狠拍一巴掌,定定地冲外面晦暗不明的天色望了一会儿,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雨幕之中。
马屁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在草原上,那些林子周围遍地都是。他跨上马背向南看看又向北望望,最后还是打马向南方跑了出去。虽然南北方向上都有林子,可是南面坡底还住着陈大娘一家,陈大娘懂医术,他得请她再过来看看。
马屁泡很快便摘到了,去请陈大娘的时候却怎么也敲不开门。转到屋后看见空荡荡的羊圈,这才突然想起来陈大娘之前说这几天要去城里卖羊。
“唰——唰——唰——”
雨势越发大了,倾盆的大雨像是在天地间织起一层厚重的帷幕,让人几乎看不清眼前的路。他别无他法,只能打马向家的方向跑去。
上午艳阳高照,他出门时只穿了一件单衣,刚刚走得太急也没顾上披一件雨衣在身上,此刻遭遇这雨水,已然成了落汤鸡。浑身滴着水回到家里,姑娘仍旧沉沉地昏睡着,脸色倒是红润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不是体温恢复了的缘故。
这么想着,他脱掉自己身上淌水的衣服,光着上身坐到了火盆旁边。一边往火里添木头一边愣愣地盯着床上的孟清田,心道:我这身上满是寒气,可得离她远一些。
夏天放羊时捡来的老松木干燥易燃,旺盛的火势散发着淡淡的松香,很快就把他烘热了。他在脚边一字排开的马屁泡中间挑了又挑拣了又拣,好不容易挑出一个站起身,走了两步又折返了回去,从地上捡起另一个比较半天,最后还是拿起了原来的那一个。
姑娘躺在床上呼吸沉沉,他掀开毯子看看,伤口处的棉布已被鲜血浸湿。他起身打来一盆热水准备将那棉布揭开,手刚伸到她脸颊处她却翻了个身。
“咦?”他不自觉惊讶出声,片刻后想到她可能是快要醒了又轻轻在她的背后唤起来,“姑娘,姑娘?”那姑娘却并不理他。
只好又搬了盆子来到床的另一边。
一边向姑娘伸手过去一边像解释着什么似的喃喃道:“你这肩膀不停流血,一定是伤口又裂开了,看,”他挥挥手里的马屁泡,抖出一阵细密的青灰粉末,“这是马屁泡,用来止血,很管用的!”说着就要去揭孟清田肩头的棉布。
没想到的是,他的手都碰到棉布了,那姑娘身子一蜷刚好躲过了他的拉扯,还十分自然地将手边的毯子一扽,重新盖到了自己的身上。
“姑娘?”天野疑惑地皱起眉头,试探着抓住毯子一角,还没使力,那姑娘便又要翻身。
“姑娘!”他大喊一声双手齐上将孟清田仰面按在床上,孟清田双眼猛地睁开,二人面面相觑。
“你……你这边肩膀有伤…… 不能侧躺……”天野红着脸移开目光,喃喃地解释了两句后半天都没有得到回应。再看向孟清田的眸子时,她已经闭上了眼睛。
“难道是做噩梦了?”天野嘀咕着,试着去给孟清田上药,她也不再挣扎了。
伤口很快便重新包扎好了,天野在照看孟清田和火堆的间隙随意吃了几口肉干,时间便来到了傍晚,雨也停了。
西天的云霞疯了似的变幻着奇异的色彩,燃烧、翻滚。他被雨后清新的空气吸引,走到毡帐外对着漫天云彩大口呼吸了起来。
就在他被美景牵引着沉溺在回忆中时,高亢激昂的犬吠声猛地响起来,他下意识回头,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女子健步向他冲来,二话不说就扑到了他怀里,抱着他的脖子像个猴子似的挂到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