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是个信守承诺的人，前一天晚上说要教孟清田骑马，第二天早早就叫她起床了。
不仅如此，他还是个很好的老师。在让孟清田上马之前，他先跟她说了很多关于马的事情，比如说不能让马看出她的恐惧啦，要先跟马建立联系啦，不能站在马的后面啦等等。
孟清田在天野的指导下选择了一匹心仪的小母马，从喂马刷马开始，一步步和小马熟悉起来。也没用多少功夫，她便被允许上马了。天野带着她，从上下马开始，先是慢步走感受马背的律动，接着又学习起坐，在练习了一段时间的快走之后，天野把她带到荒野里随他一起放羊。
一天、两天……他们或是在大雾弥漫的清晨沿着山丘缓慢攀行，或是在半天红霞中沿着河岸溯流而上，日子过得轻盈烂漫，孟清田的骑术也一日日精进起来。
这日又是一个大雾天，孟清田坐在马背上，手里牵着缰绳在山坡上漫无目的地游逛。现在，她几乎可以独自驭马了。
稍显清凉的晨风扑上她的面颊，她深吸一口气，感受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浸润她的五脏六腑。
“孟姑娘！”天野在山坡下面唤了一声，她转身策马向坡下奔去。如此反复几个来回，天野随她一道信马爬上山坡。
“你骑得很好了。”一直沉默的天野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声音里无澜无波。
“真的吗？”孟清田心中喜悦难掩，激动道，“我也觉得比一开始好多了！就是有的时候跑着跑着会突然有一点害怕，不过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哇！你看！”
高耸的小山隐没在脚底，开阔的平原展现在眼前，初升的红日隔着纱罗悬挂在天边，红得壮烈而耀眼。
天野无心观瞧这于他而言早已看过千百遍的景色，只是在盯着孟清田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后轻轻说了一句：“够用了。”
大好河山在眼底，驭马缰绳在手中，孟清田没有听到天野轻声吐露的字句，只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充斥胸中。世界在她的面前，她牵着缰绳，似乎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天野驱马与孟清田并肩立于山头，半晌微笑道：“你不是一直想见见陈大娘吗？我刚刚看见她们回来了。”
“是吗？”孟清田一阵惊喜，她没想到，今天的好事会有这么多，多得她都有一点晕头转向了。这些日子一直和天野在一起，虽然学到了很多、见识了很多，总归有些闷。现在终于可以认识别的人了。想到这里，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突然像针刺般扎中了她：好像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不自觉退去，不知道为什么，一种奇怪的感觉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
两个人就这样肩并肩站着，眼睛望着远方，心里想着别的。不笑、不哭、不说话。
良久，风把一阵喧嚣从远处送来。天野转头四顾，山坡下的羊群正四散奔逃。
“不好！”天野叫了一声便奔了出去，半晌传回来几声嘱咐：“待在这儿！等我！”
孟清田尾随天野走出去一小段，听到他的话后又立马停下来。她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身影越过连绵的山坡，山坡下，黑狗正在四散的羊群中间和什么东西咬做一团。
“是狼？”孟清田被自己说出口的话吓了一跳，远处，天野却拿出一根木棒深入了狼群之中。
“一、二、三、四、五……”她用手指点着目力范围内的狼，点着点着就点不下去了。太多了。这些狼个个都大得骇人，别说救羊群了，他自己能全身而退吗？她下意识往坡下走了一段，想起来天野对她说的话，又急忙停下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就算去了跟前又能帮上什么忙呢？还不是添乱？可他要是被狼群咬死了呢？她怎么办？他说过要送她回黄羊城的……
孟清田心乱如麻之际，天野的心境也好不了多少。太多了，怎么会有这么多狼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儿？他想不通，可还是抓紧手里的杀狼棒一边挥舞一边大声吼叫起来：“阿丑！阿丑！”
二丑已经把分散的羊归拢了一部分了，只要把羊群重新聚集在一处，就不会造成太大的损失。
和狼撕咬在一起的大黑狗听到天野的声音果然伺机脱离了缠斗，在他的指挥下跑去赶羊。羊群渐渐聚拢之后，天野在外围马不停蹄地绕圈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用杀狼棒的铜箍使劲砸向马镫。
“铛——铛——铛——”在沉重的金属撞击声的震慑下，有所收获的狼群不再追逐，羊群渐行渐远，二者之间总算拉开一段安全的距离。
天野累得满身大汗，转身想要去找孟清田，一眼看见一个白点无头苍蝇般在坡底乱窜，几只小狼死死追在后面，马上就要把它逼上山坡。
天野心头一惊，策马向山坡奔去。孟姑娘还在山上，如果狼先他一步跑上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然而，鞭长莫及，他终究还是离得太远了。先是落单的羊羔慌不择路跑了上去，紧接着三头狼也一头扎了过去，一路狂奔的他却还是隔着老远一截儿。嗜血的饿狼很快便把羊羔抓住、撕碎、痛享。他看着这一幕心急如焚，不知道不远处站着一动不动的孟清田在做些什么。可是她该动吗？他也不知道了……
孟清田同样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眼看着不久前还活生生的一只羊转眼间就进了狼的肚子，说没有傻眼那是在骗人。更不要说狼就在自己几十步开外，还是三只。
别跑？毕竟天野跟她说了待在这儿等他。可抬眼一瞧，跟她说这话的人远在天边，会吃人的狼可是实打实就在不远处。跑？马能跑得过狼吗？还是她骑着。往山上跑，还是往山下跑？是慢慢踱着从远处绕过去，还是全速冲刺？往哪跑？从哪绕？……
一个接一个问题在头脑里冒出来，答案却没有一个。犹豫不决之际，狼替她做了选择。将羊羔啃食殆尽的狼一只只抬起凶恶的眸子，全都向她这边望过来。它们打量着、窥伺着，虽然静止不动，杀气却透过马背传到她的身体。马有点躁动不安了，她能感觉到，这微妙的平衡仅需一点风吹草动即能打破，危险一触即发。
“小星星……”孟清田轻声安抚着小马的同时缓缓俯下身去，把马镫拿在了手里。刚刚天野就是用声响吓退狼群的，如果那三只狼向她冲过来，她准备学着天野的样子用声音吓唬它们。
这么想着，她慢慢直起身子，手已经抖得不成样子。抬眼望一望，天野仍旧在坡底，好在已经离得近了，马上就能跑过来的样子。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观察着，良久，那三只狼都没有动静。抬眼再看，天野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自己的侧后方，正在爬坡。
得救了，她感到庆幸，心中一块大石轰然落地。也就是在这时，一直阒寂的山野突然响起一声高亢的羊叫，群狼回顾，惊羊现身。失魂落魄的山羊明显没想到自己会闯进狼窝，刹那的呆滞过后，开始了疯狂的垂死挣扎。对生的渴望让它爆发出惊人的敏捷，它横冲直撞、左突右奔，穿行于狼群中间如入无人之境。
孟清田在惊羊刚刚出现的时候便已悄然调转马头，天野近在咫尺，两人马上就能会合。然而，那惊羊仿佛认准了她似的，追着马屁股就跟了来。
柔弱的羔羊挑起了野狼嗜血的本性，而迅捷的山羊则刺激了它们捕猎的本能。山羊逃命不止，狼追逐不停。
就这样，马被惊了。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孟清田本来就有些慌了手脚。如今恶狼在后，马又受惊，她终于还是慌了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伏低身体贴紧马腹，一动不敢再动。眼睛追随着不远处的天野，希望自己可以坚持到他来的那个时候。
然而，远水解不了近火，伴随着耳边风声呼啸，孟清田注意到失控的马匹正冲着一处断崖疯了似的奔去。
“小星星……”她柔声唤着马的名字试图调转马头，马却在她拉动缰绳的瞬间猛地挣扎了起来，加速了狂奔。
“跳马！快跳马！”就在孟清田差一点就掉下马背的时候，天野终于吹着哨子出现在了她的侧后方。
狗不在身边，手里没有套索，接连扔到马前面的东西也没能迫使它转向。天野知道，只剩让孟清田跳马这一个选项了。如果再次冒险拉动缰绳，她手中掌握不了轻重，极有可能让马更加惊恐，把她甩飞。与其那样，不如及早弃马。
“什么？”孟清田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跳马？那不是自寻死路吗？马背这么高，脚下的土地更是像飞速流淌的河水，她跳下去，还能活吗？可是，悬崖近在咫尺……
“抱着头！从后面！滚下来！”天野还在声嘶力竭地叫着，不敢靠得太近，生怕惊了马。
孟清田犹豫着，缓缓抬起胳膊护住后脑，蜷起双肩，却迟迟下不了决心跳下来。就在这时，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响彻天际，她下意识向声音来处看去，却感觉自己飞了起来。
“孟姑娘！”天野眼看着孟清田被甩起来，奋力跑过去还是迟了一步，没能接住她。姑娘的身影在半空划过一道弧线，紧接着便重重地摔到了地上，一直滚了好几圈才停下。
天野跳马向她奔过去，只见平躺在草地上的孟清田面色苍白，怎么叫都叫不醒。他把她从地上扶起来，一股暖流沿着小臂淌下来，把他的手染成了红色。
“孟姑娘！”他大声叫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声音嚎啕，已然惊动了别处的狼群。
远处，三只小狼吞咽着来之不易的食物，冲天野处望了望便失去了兴趣。倒是旁边一头体型大很多的，一直向那边望着，凝视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