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田决定离开。
摸着良心问,她觉得天野会是那种为了钱把她卖给老男人的人吗?她不觉得。
可她能打包票说他不是吗?她不能。
说实话,自从见到天野的第一眼,她才知道什么是造化神奇。从前,她觉得人有鼻子有眼睛,长得全都差不多。可天野让她知道,有的人就算也是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却恰恰能长出全然不同的样子,就好像所有的器官都经过精密的演算才排布在那里,只为了让你感叹一句,这脸蛋怎么没长在我身上?
所以,一直以来,她对天野的印象都是蛮好的。倒不光是他长得好看,毕竟他做人也是那么地让人挑不出毛病。还记得一开始来到这里,他躲了出去让她自己上药,担心她不喜欢吃羊肉所以烧鹅给她,那些一起骑马放羊的日子……虽然都是一些小事,可不知怎么就是让她难以忘怀。这样带着她在晚风中策马飞驰的人,会是坏人吗?
可是他们的相处当中又实在有太多让她感觉困惑的事,比如说只有名字的彩珠和陈大娘,比如说突然冒出来的老男人,比如说迟迟不肯兑现的承诺。
把她送到黄羊城,就有那么难吗?
当然,人家救了她一次又一次,非要强迫有着一大堆牲口的人家送她去几百里之外怎么说也有点不近情理。可是,她不想再等了。
她已经等得太久了。
怎么说他们也是陌路人,她没有心思也没有时间去证明或者窥探他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毕竟,她的家人在别处,她的生活也在别处。
所以,她要走了。
一个人走。
天亮了,天野出门放羊也有一阵子了。她现在出门的话,只要从反方向走,他不会发现。
她收拾好行装,从藕粉色的荷包中取出一块银子放到小桌上。她要骑走他的一匹马,还带了他很多肉干,算上这些日子住在他这里对他造成的麻烦,希望这些银子可以补偿。
她收起荷包装进行囊,开门走出帐子时想起荷包的主人不禁又一阵叹息,这个世界好像吃人一样,而她之所以能活下来,实在仰仗了许多人。
关门、上马,她最后看一眼这个住了月余的地方,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天野恨自己嘴笨。
本来昨天想了一天,一定要在晚上跟孟清田解释清楚前天晚上的事。可是拖着拖着,她睡着了。再拖,又是一天。
事情发生到现在,他都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本来,他没要瞒她的。毕竟他要应付的人只是陈大娘那个纠缠不休的前夫。可是现在,他却对她撒谎了。
他能感受到她眼中的困惑,可他居然一而再、再而三,嘴就像是被人缝住了一样。什么都说不出。他实在搞不清,他到底有什么毛病?
在大太阳底下懊恼半日,他终于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隔着帘子跟她说。之前他之所以迟迟开不了口就是他习惯于看着别人的眼睛说话,好像那样才能达到沟通的目的。因此始终不敢面对。可如果隔着帘子的话,好像就没那么难为情了。
主意既定,他思索了大半天措辞,感觉自己准备停当了,这才赶羊回家。
回到家,帐子里静悄悄的,也没有点灯。他感觉奇怪,担心孟清田是不是又病了,撩起帘子一看,屋里居然没有人!
他帐里帐外找了几圈都没看到人影,再次回到帐子里却一眼看见桌上的银子。旁边一块破布上用草汁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错字:多谢。
他感觉不妙,冲到马棚里一看,马果然少了一匹。
抬头看,天上流云变换,时不时将圆月遮掩。白天高远的天空和晚间骤降的温度联系在一起,他暗叫不好,上马便狂奔起来。
白天放羊一整天都没看到孟清田的影子说明她故意避开了他的方向,他一边纵马疾驰一边思索着孟清田可能的走向,心情越来越糟糕。
一定是那天的事吓到她了,他思忖着。想到迟迟没有解释的自己,他悔得肠子都青了。天马上就要下雪了,这样的天气让她一个人跑到荒野里,不是要她的命吗?
借着明亮的月光,他跑啊跑,跑了一夜都没看到孟清田的影子。
她能去哪呢?她一个南方来的姑娘。她知道哪条路才是通往黄羊城的路吗?
黄羊城?天野像是突然捕捉到什么宝藏似的眼睛亮起来。是啊,她要去黄羊城。可是她不认识路,怎么才能到黄羊城呢?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问路。
而你在广陵郡的草原上问路,去黄羊城的路,答案通常只会有一种,去不浪村的路。
想到这里,天野再次爬上马背,向不浪村纵马驰去。
跑着跑着就开始下雪了,天野没想到雪来得这么快,越发加快了奔驰的速度。如果不能尽快追上孟清田,她一定会冻死的。
然而,再快的马都无法追上时间。他与孟清田相差了一整个白天的路程,任凭他再怎么催促都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追上去。
雪慢慢下得大了,天地间渐渐被白色填满,眼前却仍旧没有孟清田的影子。
到了第二天下午,北风呼啸,足足跑了一天一夜的马儿终于体力不支倒了下去。天野彻底绝望了。
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马又倒下了,别说找孟清田,也许他自己也会死在这里。
情急之下他把自己和马用绳子绑在一起,决定攀到原野的一棵大树上看看,站得高一些,视野一定会开阔一些。
果然,刚爬上去就看到了什么。雪片乱飞的荒野里,一团热气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一片黑色的孤岛上。天野心念一动,知道自己发现了什么。
跳下树来又把自己绑到树上,在风雪中向前方摸索过去。热气,是从一匹黑马身上冒出来的。而那匹黑马,正是孟清田醒转之后他重新为她挑选的。
“孟姑娘?孟姑娘!”他在漫天风雪中大声呼叫起来,却始终没有回音。
风雪愈加暴烈,从北向南呼啸着,刮得人睁不开眼。
这样的天气,很容易就把一个人吞噬了吧?看着这茫茫天地,天野的心情落到了谷底。孟清田,是不是已经死了?
都怪他,都怪他没有看护好她。他在心里责骂着自己,恍惚间连割在脸上的雪片都感觉不到了。
也就是在这时,身边的黑马突然打了个响鼻,摇着头挣扎起来。
“好马儿!乖马儿!”这个场景不知为何让他心头一暖,几乎落下泪来。他伸手到马身下帮它一把,马长嘶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
“你的主人去哪了?你知道吗?”他轻抚过马背,问马,像是马能听懂的样子。马回以无言。
孟清田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了。
狂风刮过她的脸,迷乱着她的眼睛。除了白色的天,白色的地,她什么都看不见。
脚没有知觉了,腿没有知觉了,就连一直以来最灵敏的手,也渐渐冻僵了。
早知道如此,当初就该听天野的吧。可当初,当初有当初的想法。当初因为那个老头怕得要死,所以她才选择开溜的。她不想责怪自己。
可是,难道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吗?她不想死。
“坚持,再坚持一下,说不定前面就有人家了!”她鼓励自己。
“上午问路的时候,那个姐姐不是说骑马再有半日就可以抵达不浪村了吗?你这不都骑了大半日了吗?一定快到啦!”
“呼呼——如果一个时辰能走五里路的话,那现在应该已经走了七八里了,刚刚离开马的时候不是远远看到灯火了吗?一定能走到的!”
她自言自语着,把手捧到嘴边哈一口热气,又揣到袖子里。自己真是个傻瓜,为什么就不听别人的话呢?她是北方人还是天野是北方人?人家会害她吗?
可是她当时真的很害怕,她不知道天野是不是好人。包括现在,她仍旧不知道。她只是怕死,所以才会美化自己没有选择的那条路,难道不是吗?
就这样在脑子里自己和自己吵架,她走着、挪动着,脚越来越沉。
“坚持一下吧!不能停啊!”她感觉自己的声音都被风干了,“说不定不浪村就在百步之外啦!说不定天野在救你的路上啦!”
天野?她说着说着自己都笑了。怎么说什么都能绕到天野身上去?
可是,好像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不浪村和天野了吧?如果她能走到,如果他来救她。
“咻——”什么东西从头顶掠过,差一点刮伤她的脸,她下意识抬头,冷不防又是“咻”的一声,她耳朵一热,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跌到了雪堆里。
“嘶——”她伸手摸耳朵,血红的颜色在漫天风雪中格外显眼。她发现,自己的耳垂好像不见了。巨大的惊恐让她清醒过来,她猛地从地上跳起,又不要命地跑起来。
她不想死,她不要死。她还没找到她的家人,还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可是,风雪无情,天地无情。她单薄的衣服无法保存她的体温,她的两条腿亦无法征服荒野。她在雪地里渐渐失去方向,失去感觉,失去力气,终于还是,倒了下去。
温暖的阳光晒向她,她感觉自己渐渐和温暖的被子融为一体,马上就要沉入甜甜的梦乡。
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让她睁开眼,一双同样冰冷僵硬的手紧紧握着她的双肩,摇动着她,“快醒醒!”
她像做梦一样眨眨眼,看到风雪中一个男子银装素裹,几乎和天色融为一体,她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在做梦,干涸的嘴唇良久才碰在一起,沙哑地叫出一声:
“天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