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知意盯着那两个字,指尖微微收紧,直到手机屏幕一点点暗下去。
她很久没有回过闵城了。
那座偏远小城,遥远又拮据的童年,像一条密密缠绕的藤蔓,早已深深嵌进她的骨血之中。她始终是从那里走出来的,无论走得多远,变了多少,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
很多时候,她意识到自己心底藏着隐隐的恐惧。怕自己成长得太快,把那些旧人旧事无情地甩在身后,又怕自己成长得太慢,连温如许的背影都追不上。
十六岁那年冬天,她孤身一人,拎着破旧的行李箱,踏上开往首都的绿皮火车,开启了选秀之路。
第一次真正站在大城市中央,只在网上看到过的高楼大厦伫立眼前,冷冽而庞大,让她想起歌词里唱的钢筋森林,那一刻她隐隐约约明白,自己的人生从此不同了。
那以后的人生,都像一条陡峭又狭窄的滑道,一头扎进去,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电话里,妈妈曾笑着说,闵城这几年变化很大了。
市中心开了新的商场,街道比以前干净宽敞了不少,来旅游的人变多了,本地人的日子也越过越红火了。
虽然她在闵城给妈妈换了新房,想让她能够过上安稳的日子,和好姐妹们到处吃吃喝喝,偶尔出门旅游,但妈妈还是闲不住,自己在附近去找了份收银的工作。
有时候夏知意也会想,如果没有走上这条路,现在的自己会做什么?
也许会在老家开一家甜品店,穿着围裙,身上裹满奶油味和面包香气,和妈妈一起,过着平凡又琐碎的生活,每天迎着日出拉开卷帘门,笑着对每一个进店的人说早安。
可是命运让她遇见了温如许。
那个遥远得几乎像幻影的人,忽然有一天,从高处走到她面前,亲手递来一份奖学金,也递来一颗小小的希望的种子。
就像海市蜃楼,将她心里那点柔软又热烈的期待,轻而易举地勾了出来。
当温如许真的出现在自己的城市里,出现在自己每天呼吸的空气里,就不再只是遥远的星辰,而是变成了一个可以努力靠近的人。
十六岁的她,怎么可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呢?
而现在,温如许又一次踏上了,属于她软弱记忆里的那片土地。
夏知意胸口发烫,指尖轻轻点亮屏幕。
她想要顺着这个话题,自然而然地提一句自己是闵城人,再讨巧地推荐几道本地的特色美食,但指腹在键盘上悬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怯懦打败了。
她更不敢提起自己拿到过温如许奖学金的事。
她承认,自己藏着一点小小卑劣的心思:不想让温如许知道自己的从前,不想重新回到施予者和受恩者的那条单行道上。
现在这样不好吗?
她也很有名了,有自己的舞台,被无数粉丝簇拥着,能以娱乐圈后辈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接近温如许。
如果温如许知道那份过往,她就会一下子跌回那个低微、渴望又卑微的起点,打破如今这份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
她受不了那样的落差。
她太在意温如许了,想以最好,最体面的样子,留在她心中。
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夏知意退出群聊,点开航班查了查,发现温如许要很晚才能到闵城。
她咬了咬下唇。
怎么一个人飞这么晚的航班?去闵城有什么要紧事吗?
-
晚上十一点多,温如许终于抵达闵城。
她穿过偌大的航站楼,独自走出机场,按照沈曼青发来的定位指引,朝停车场深处走去。
一个穿着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短发干练的女人早已等在那里。看到她过来,立刻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态度十分恭敬。
车子很快驶上公路。
潮湿的南方夜色中,空气沉闷,五光十色的灯光晕开在雾气里,车子穿过湿滑的街道,城市的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温如许靠在车窗上,长时间的飞行让她眉眼间染上了几分疲惫,她静静看着窗外。
她曾在闵城拍过一部戏,对这座城市还有几分模糊的印象。
节奏慢,气息松弛,人们的生活带着南方小城独有的懒散温柔,是个可以让人短暂放下警惕的地方。
车子在一座低调隐蔽的五星级酒店门口停下。
夜色沉沉,门前只亮着几盏温暖的路灯,映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冷清又安静。
温如许下了车,穿着制服的礼宾员撑着伞迎上来,礼貌地接过行李,将她送入大堂。
这家酒店新建不久,装修风格极简低奢,灰白色的大理石地面干净透亮,柔和的灯光从高高的天花板流淌下来,耳边流淌着低缓的大提琴曲,整片空间旷远又疏离。
大堂里,一个穿着正式的中年女士已在等候。
见到温如许,女人立即迎上来,微笑着递上房卡和行程单,语气温和得体:“温小姐,欢迎您,好久不见。”
她眼底藏着细微的诧异,显然没料到温如许会独自一人前来,但并没有多问,只是轻声补充道:“本该好好招待您的,但考虑到您舟车劳顿,时间也不早了,今晚就不多打扰了。我叫林珊,是这次奖学金主办方的接待负责人,如果您有任何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
温如许接过房卡,颔首致谢,声音温和:“辛苦您了。”
林珊引着她走向电梯,一边简要说明:“明天上午九点,我们会从酒店出发,上午走两所中学,下午还有一所师范学院,行程稍微有点赶,但车辆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今晚请您安心休息。”
温如许点头,神情淡然从容,既不过分亲近,也不过分疏离。
简单寒暄后,电梯门打开,酒店工作人员推着行李一同送到房间门口。
套房安静宽敞,暖色调的灯光笼罩着整个空间,木质的香薰味扑面而来,让紧绷的神经舒缓了些。温如许关好门,换上室内拖鞋,将行李打开,熟练地整理起随身物品。
收拾完毕,她拿出手机,原本想顺着先前群聊没说完的话题报个平安。但看了眼时间,已经凌晨十二点多了。
她想到,夏知意身体状态不好,这个点多半已经睡了,群消息如果跳动,很容易吵醒她。
思索片刻,温如许打开了与温灿灿和沈曼青的私人聊天界面,分别发了一条简单的信息:【我到了。】
几秒后,沈曼青回了消息,温灿灿那边却毫无动静。
温如许皱了皱眉,拨了个语音通话,无人接听。
以温灿灿夜猫子的作息,这种时间本不该睡着才对。
想到温灿灿说的话,以及最近她的奇怪行径,略作犹豫,她又给苏宏才发了条微信:【伯父,灿灿睡了吗?给她发消息没回。】
然而,短时间内依旧没有得到回复。
应该没什么大问题。
温如许神色平静地放下手机,准备先进浴室洗个澡。
就在她要转身的刹那,群聊消息弹了出来,像是专门掐着点发过来的:【温老师到了吗?】
是夏知意。
温如许微微一怔,心口像是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拍了一下。
她稍稍停了几秒,才缓缓点开夏知意的头像,进入私聊界面:【到了,刚安顿好。怎么还没睡?】
【我看到一张机场路透图了,怕你一个人太晚到,想确认一下。】
短短一句,带着一种笨拙但真诚的关心。
一种陌生的细软情绪像潮水一样,从温如许胸口缓缓漫开,她一时间竟不知怎么回复。
被人主动牵挂,对温如许来说是件很新奇的事。
当然,并不是说没有人关心挂念她。
她有粉丝,有合作伙伴,她是被镜头追逐的焦点,是被陌生人热烈爱慕的对象,她有着一切表面上光鲜的关注。
但那些关心,却始终隔着点什么,即便是亲情和友情,也有着一层温和而不可逾越的隔膜。
她和父母,一个月也未必通一次电话,跟沈曼青则更像是并肩作战的战友,从不互相倾诉软弱。
温如许早就习惯了这种带着礼貌边界的亲近,她也明白,这部分是自己的选择,她太过封闭,从不真正允许别人靠近。
但夏知意不同,她就这样误打误撞地闯进她的世界,没有算计,没有精细的情感筹码,只带着一点近乎笨拙的真心,试探又执拗地靠近。
像是有人在她不设防的背后,轻轻拉了拉衣角,很轻,却让人无法假装无知无觉。
温如许轻轻叹了口气。
也许是见她迟迟没有回应,夏知意又发来两条消息:
【很晚啦,温老师早点休息。】
【晚安。(不用回我)】
那句括号里的附言,带着体贴的分寸感,像极了一只小动物,小心翼翼地舔舐着她偶然给予的温度,又害怕自己冒犯得太过。
温如许垂眼盯着屏幕,神色晦暗不明。
她放下手机,走向阳台。
整座城市像一座漂浮在浓雾里的孤岛,灯火散落成一片模糊的光。
她静静站着,目光落在远处无声的街景上,手指无意识地扣着阳台扶手,轻轻吐出一口气。
心里那点悄然浮起的悸动,被她一寸寸压了下去。
温如许收敛起眼底的情绪,眉眼间重新覆上惯常的寡淡与清冷。
也许是年岁渐长,人总会不自觉变得软弱些,才会被这样稀松平常的小事触动。
许久,她在心底漠然地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时的软弱,不足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