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今也耗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捡起树枝,在雪地里写下一行小字:“傅公子两次救我性命,我又夺走公子灵根,这条命,是我欠公子的。”
傅从雪不管不顾打断左今也:“是,这是你欠我的,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才能报答我的这份恩情。”
顿了顿,傅从雪又道:“我既然可以救你两回,便也可以救你千千万万回,不要再想着死了,否则哪怕一起下地狱,我也会叫你不得安宁。”
说罢,傅从雪在手腕上重新划下一刀,强硬地捏过左今也的下颚,将鲜血喂进左今也口中。
左今也意识昏沉,牙关却是紧紧闭着,有一半的血顺着唇角淌出来。
傅从雪皱了皱眉,索性自己含了一口血,唇瓣贴着唇瓣,将其缓缓渡入左今也口中。
拿帕子擦干净左今也唇角的血迹,傅从雪抵着左今也额头,低声道:“可不要白白浪费了我的血,寻常人想要,我还不乐意给呢。”
就这般背着左今也走走停停,傅从雪逐渐接近了璇玑秘境的生门所在。
真正站到生门面前那刻,傅从雪才明白了璇玑秘境的可怖之处。
生门前站着一道虚幻的影子:少年马尾高束,一身红衣,张扬无比。
生门面前那道虚幻的人影回头——那张脸,赫然与年少的傅从雪生得一模一样。
傅从雪攥紧腰间的濯尘剑,问对方:“你是谁?”
那少年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听见一声:“濯尘剑,来!”
随着少年稚嫩的嗓音落下,濯尘剑应声而动,一道流光闪过,濯尘剑出现在那少年手中。
少年轻触濯尘剑的剑身,濯尘剑发出“铮铮”两声,像是在回应少年的抚摸。
少年终于抬起头来,看向对面的傅从雪:“风雪里跋涉十二年,你总算找到我了。”
傅从雪向前走了两步,欲要召回自己的佩剑,却猛然顿住。
一丝冷汗爬上傅从雪的背脊,濯尘剑头一回反抗傅从雪的指令。
只听那少年道:“还不明白吗?傅从雪,我即是你,你我本一体。”
顿了顿,那少年谆谆善诱道:“证据就是,我能召唤独属于你的佩剑。”
一阵风拂过,吹散了少年的身影。
寒风撩乱傅从雪耳边的发丝,那少年在傅从雪耳边轻轻呵气:“傅从雪,你至死都无法摆脱我,因为,我是你的心魔。”
傅从雪回头,骤然发难,若换作旁人,此时半条胳膊已经被傅从雪生生拧断。
可那小少年像是预料到傅从雪的攻击,微微一闪身,轻而易举地避过了那凌厉的杀招。
穿着鲜红衣衫的少年似乎并不打算和傅从雪交手,反而席地坐下,招呼傅从雪:“你过来。”
见傅从雪不动,他也不恼,微微一笑,将濯尘剑插在面前的雪地里,双手结成一个繁复的阵印:“千枝含露绽,万树带烟开。烂熳岂无意,为君占年华。”
无数桃花枝丫拔地而起,转瞬间结成一片桃花林。
少年不知从何处变出杯盏,言笑晏晏道:“我请你看你最喜欢的桃花,你便坐下,陪我喝几盏酒罢。”
物换星移,璇玑秘境里的场景不知何时已转到夜晚。
夜色已深,月光苦寒,点点星子布满夜空。
傅从雪走到少年身边默默坐下,相对把盏,彼此各怀心事,一时寂寞无言。
这原本是当年为庆祝裴忌降服妖魔,重回“雨霖铃”喝的庆功酒,是傅从雪亲手埋在桃花树底下的桃花酿。
可惜他们二人最后也没能喝成。
那些美好的少年时光,在一场争吵过后统统化作飞烟。
那坛打碎的桃花酿成了二人友情破碎的见证。
傅从雪相信裴忌走火入魔,当中或许有更深的隐情,可他们之间毕竟横亘着傅家上下百余条人命,终归还是回不去了。
傅从雪没有想到,年少时没能了却的遗憾,竟是璇玑秘境里的心魔替自己补足。
少年缓缓开口道:“留在这儿吧,这里没什么不好,不是吗?”
确实没什么不好,有桃花,有知音,有酒,足矣。
可瞥见角落里的左今也,傅从雪心里一空,捏紧手里的酒盏:“我答应过,会带她出去。”
少年叹了口气:“那姑娘心存死志,你仍执意要救她吗?”
少年饮尽杯中最后一点酒,将酒盏随意一抛:“那便拔剑吧,傅从雪,用你最强的一剑,斩灭我。”
少年拔出雪地里的那柄濯尘剑,将其扔进傅从雪怀中,而他则从身后的桃林折下一根树枝,抵在身前——少年用桃木枝作剑。
少年抢先出招,直朝傅从雪袭来,面风扫过,傅从雪下意识格挡。
人非草木,面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一模一样的剑法,强大如傅从雪,内心也有过动摇。
当真非打不可吗?傅从雪在心里问自己。
两人从地上缠斗到天上,斗了成百上千招,分不出所谓胜负。
傅从雪几乎杀红了眼,他每出一道剑,便是杀死一个过去的自己。
这场厮杀没有终点,傅从雪穿梭在回忆的每个刹那。
濯尘剑一次次穿透那少年的心口,傅从雪的道心却也在本崩溃的边缘。
傅从雪的每一击剑势,对方都会;傅从雪的每一道心意,对方都知悉。
少年在逼迫傅从雪回忆,直面那段黑暗的过往。
傅从雪刺穿灭门之夜,灵根被剥的自己,猩红着一双眼冲少年大吼:“来啊,我根本不怕你。”
少年微微一笑,主动迎上濯尘剑的剑锋。
这一次,傅从雪在回忆里看见了母亲,年幼的自己被母亲搂在怀中:“阿雪,我并不指望你有多出息,世人称你作天才,可在我这里,你只是我爱的孩子,仅此而已。”
傅从雪的手抖了又抖,最后还是在母亲惊怒的眼神下,将濯尘剑刺入那孩子的胸膛。
傅从雪跪倒在母亲身前,语无伦次道:“对不起,对不起……”
傅从雪不记得自己出了多少剑,他杀死了无数个刹那的自己,从婴孩到幼童以至少年。
可是心魔却好像不受影响,依旧好端端在那儿。
最终,傅从雪重新落到地面,收剑回鞘。
少年立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他:“现在你明白了吧,你出多少剑都没有用。”
傅从雪闭上双眼,原地盘膝坐下,他终于明白:走出璇玑秘境的唯一办法,是在秘境内感悟新的剑诀,直面心魔。
傅从雪顶着他少年时期的身体,只用了半个时辰便重新冲击上元婴期,又半个时辰,傅从雪入化神期。
那少年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傅从雪,也不去打断傅从雪的修炼,只百无聊赖地用树枝在雪地里画画,时不时瞅一眼身旁的傅从雪。
终于,傅从雪睁开眼睛,少年迅速站起身来:“你准备好了。”
傅从雪点点头,弃了手中的濯尘剑,效法少年,拾起雪地里半截断了的桃枝:“是,我准备好了。”
桃木枝扫过雪地,千万朵桃花感知到一道春风化雨的剑意,应召而来。
璇玑秘境中下了一场桃花雨,桃花片片裁作刀刃,直向那少年袭去。
傅从雪只出这一剑,便停手了,此刻他终于顿悟,所谓“一剑可当万剑”。
那些桃花翻卷着,凝练了傅从雪毕生的剑意,穿透那少年的身体。
傅从雪不会想到,他使出平生最强的一剑,却是为了杀死年少的自己。
又是一阵风拂过,少年却在微笑:“是我输了。”
没有激动,没有怨怼,只是平淡地,发自内心的祝福:“恭喜你啊,傅从雪。”
随着这句话,身后的桃花林缓缓开始凋零,那少年,或者说年少的傅从雪,冲他挥挥手:“生门已开,速速离去吧。”
傅从雪背起左今也,一步一步踏出生门,最后一步的时候,傅从雪忍不住回头。
他看见少年卷着一袭红衣,慢慢走到那片桃花开得最绚烂之处,张开双臂。
桃花扑簌簌落下,傅从雪看不见少年的脸,天地重归一片虚白。
少年的轻叹缓缓飘入耳中:“你不该回头的。”
璇玑秘境外,江陆九早早坐在修好的牌桌前,瞧见二人从秘境中走出来,有些惊讶道:“嚯,我以为至少要耗上三天,傅公子有大才,不愧是连天道都看重的人选。”
傅从雪只觉得疲惫至极,他深知璇玑秘境里的一切是面前的江陆九设的一场局。
濯尘剑在一个呼吸间贴上江陆九颈侧,傅从雪嗓音阴寒:“给我解药,还有,把你家主子叫来。”
江陆九谄笑两声,从袖管里掏出一个瓷瓶递给傅从雪:“我还以为人间至毒,对你们修者没有那么大影响呢。”
傅从雪当即起开药瓶,将里面的解药喂给左今也,他扶着左今也躺上一旁的软榻。
剑锋再度一转,濯尘剑钉在一旁的柱子上,削下江陆九半截发丝:“我要见朝歌公主。”
傅从雪的手腕还在滴着血,鲜血顺着指尖流下,一滴一滴,没入樊楼的地板缝隙。
可傅从雪来不及理会手上的伤,如今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