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雨霖铃的客舍似乎格外热闹。
裴忌离去不久后,傅从雪抱着濯尘剑,自客舍的角落里默默现身。
轻掩着的木门再次被推开,傅从雪立在床边,端详着左今也的睡颜。
过了许久,傅从雪伸出手,替左今也掖了掖被角。
傅从雪挥了挥衣袖,房间里的烛火霎时间统统熄灭了。
正欲离开,傅从雪联想到左今也如今的身躯没有多少灵力,不禁微微蹙眉。
傅从雪有些担心即将到来的第一关试炼,左今也能否自如应对。
进入剑冢后,傅家的阵法就会将众人分开传送,避免相遇。
此举一则为避免出现争抢古剑的情况出现,二则为考验弟子独自在险境中应变突发事件的能力。
这也导致傅从雪没法及时出现在左今也身边,护她周全。
想了想,傅从雪左手掐指比出剑诀,口中轻念咒术道:“两心相印,契阔同心。”
同心契是一个很低阶的术法,但凡在仙门进修过的弟子,都知道同心契的缔结之法。
又因为同心契里暗含死生同契的意味,多被弟子们用于和心仪之人谈情说爱。
眼看着同心契乍现的灵光没入左今也心间,傅从雪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若是有医修在此,便会直言道傅从雪的状态,是灵力透支的表现。
同心契将傅从雪的一半灵力共享给左今也,并且,左今也若是受伤,傅从雪将为她分担一半的痛楚。
傅从雪最终将一枚桃花发簪留在左今也枕边,悄然转身离去。
桃花簪做工精致,簪头雕作一朵桃花形状,花瓣镶嵌了各色琉璃,即使在一片黑暗中也显得流光溢彩。
若是傅门主在此,便会察觉这华而不实的发簪之上,竟封印了三道傅家的护身咒,可见傅从雪是下了血本,打定主意护左今也周全。
第二日清晨,论剑大会如期展开。
更暮鼓的声音响彻三十三重山峰,所有与会的修真人士,腰间皆佩戴着傅家统一颁发的通行玉牌。
随着更暮鼓最后一记鼓声落下,众人纷纷催动灵力,亮出自己手中的通行玉牌。
玉牌的灵光同放飞风灯间的火光遥遥相印,傅门主当即一挥袖袍,动用灵力传音道:“玉牌碎、风灯灭,视作出局。”
这是八大世家共同商议出的规则:倘若与会者捏碎玉牌,八大世家便会即刻派出高手驰援,避免不必要的伤亡。
少年人血气方刚、心比天高,往年论剑大会,总有不少弟子殒身禁地,另各大宗族惋惜不已。
可今年不同,诸位长老的目光都凝在那个叫余菡的小女孩身上。
余菡受到如此多的注视,表情依然沉静。
小师叔颇有些得意地展开折扇摇了摇,冲余菡做了个手势,示意可以开始了。
余菡不慌不忙结印,祭出法器,竟是一颗通体晶莹,呈黛紫色的灵芝。
只见灵芝轻轻抖了两三下,喷出一阵淡紫色的烟气竟将整个剑冢笼罩。
诸位长老收回目光,感慨道:“不愧是余氏的医修,小小年纪,灵力竟可以覆盖整座剑冢。”
谈话间,余菡指间再度结印,操控灵力分出一瓣灵芝,落在剑冢中央。
随着那瓣灵芝落下,整座剑冢被一片黛紫色包围。
半刹那间,无数灵芝拔地而起,几乎长满了剑冢内的每片土地。
做到这一步,余菡忍不住轻吐出一口气,接着,她催动灵力收回法器,默默退至小师叔身后。
诸位长老不由得大加赞赏:“不骄不躁、进退有度,此子颇有出息。”
左今也一行人站在最前面,只待传送阵法一开启,就立刻进入剑冢。
肩膀忽然被人轻拍两下,左今也回头一看,正是他们上山时遇到的那对师徒:燕还玉和路玄烛。
与此同时,傅从雪的衣角被轻轻牵了牵,傅从雪低头一看,是那位暂住在雨霖铃的孟长老独子:锦佑。
为防止众人隐瞒实力,傅家门人拿着检测境界和法器的灵石,在修真人士间穿行。
灵石经过左今也一行人,一时间光芒大盛。
灵石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燕还玉身前。
燕还玉轻叹口气,终于还是祭出法器,报上门第:“清净崖,燕氏还玉,有礼。”
只见燕还玉微微闭目,合拢的双手作莲花状,悬浮在掌间的法器竟是一樽香炉。
伴随香炉出现的还有落在燕还玉身后的虚影,虚影额心一道红线,眉目含笑,手执柳条,垂眼观众生。
燕还玉的衣着也跟着虚影变幻,方才朴素的装束统统不见了,一身不染尘的白衣,加之以轻纱覆面。
众人一时间呆住了,等反应过来,有见识的连忙行礼:“见过清净崖掌门真人。”
燕还玉坦然受了众人的礼,并不还礼。
周围的窃窃私语传入左今也耳中:“便是那位面有观音相,遗世而独立的掌门真人,传闻他有许多年不曾出山了。”
左今也发现自己的五感较往常似乎更为敏锐些,只听另一人道:“嘘,我可听说,他新收了徒弟,此次前来,正是为了带徒儿露个脸。”
路玄烛将这些话听进心里,有些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不等傅家门人要求,路玄烛当先踏出一步,祭出法器:“无门无派,路玄烛。”
路玄烛的法器竟是一柄骨色弯刀。
看不出这弯刀是什么材质,只知道弯刀上的花纹古朴,不自觉就会吸引人的视线。
弯刀一出,大开大合的威压铺面而来,倒逼得几位傅家弟子后退几步才站稳。
燕还玉一把按住路玄烛抬刀的手:“收刀,还没到你表现的时候。”
路玄烛有些不服气地鼓了鼓嘴,最后还是听话收回了弯刀。
席间的长老们眼观六路,注意到此间变故,当即密音传讯给燕还玉:“燕真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何不上长老席坐上一坐,喝杯热茶?”
这便是委婉提醒了,以燕还玉的资历,参加论剑大会不合规矩。
燕还玉摇摇头,直截了当道明来意:“我这人向来护短,我徒儿第一次参加此等盛会,我总得亲自在旁边看着。”
诸位长老于是看向傅门主,等着门主做决断。
此次论剑大会,八大世家精锐尽出,纵然这燕还玉修为了得,若是八大世家不点头,还是只有被赶下山的份。
傅门主看向身后诸位门主:“燕真人爱徒心切,若是肯下了保证,不扰乱大会秩序,倒也不是不能破这回例。”
燕还玉当即便道:“除非危及爱徒性命,论剑大会期间燕某绝不出手。”
八大世家得了保证,终于放行,只见师徒一齐迈进传送阵法内,两道金光分别闪过,两人当即便消失在原地。
傅门主抬袖一挥,被拘在观景台的妖兽当即吐出一颗巨大的鱼目。
只见那颗鱼目朝向剑冢,逡巡两番后,鱼目便将整个剑冢的情形清晰投射给观景台上的众人。
傅家门人紧接着便来到傅从雪身前,几人正要对少主抱拳行礼,却感受到一股柔和的灵力托举起他们。
傅从雪也往前踏出一步,只是他并没有祭出濯尘剑表明身份,傅从雪手里握着的正是他伪装神官时的法器——一柄泼墨洒金折扇。
这是傅从雪昨夜用灵识探遍傅家的兵器库寻到的。
前世,这柄折扇一度蒙尘,直到一把大火烧毁了傅家,傅从雪自灰烬中拾得它。
泼墨洒金折扇一出,观众席上的许多人便失去兴趣,挪开了目光。
原因无他,同方才两件法器相比,这柄折扇实在太过普通,既没有威压,也没有光芒。
傅从雪将折扇重新握回手中,轻轻展开:“灵台山,子书凌。”
十多年前,灵台山还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众人闻言,并没有太大感触。
傅从雪很快也走入传送法阵,裴忌收回注视,祭出黑剑,他倒是没有隐姓埋名的打算:“雨霖铃,裴忌。”
黑剑自身携带的妖雾与裴忌的灵力形成了一个强大的“域”。
在展开的“域”之内,天空黑压压一片,阴云笼罩,不消一会,天雷滚滚,闪电撕裂半边天空。
席上众人议论纷纷:“这便是傅门主收下的关门弟子,听说身负双灵根,在这样的年纪便悟到天赋场域,可谓天资傲人。”
所谓天赋场域,便是将自己的气息与周遭万物融汇贯通,纳自然之法为己所用,引动一方天地为之色变。
适才余菡释放的药宗秘法,也算是域的一种,她将疗愈术施展在整个剑冢的范围内,范围内生灵若是受伤,“域”会令其缓慢自愈。
“只是……”席间的孟青山面露犹疑之色,孟青山与傅门主乃至交,作为长生种的他见多识广,当即密音传信傅门主:“裴忌身上的场域,似带有魔煞之气。”
傅门主捋了捋胡须,淡笑着摇摇头,以他的修为,又如何不知裴忌的真实身份?
傅门主信得过孟青山,密音传信替他解惑道:“裴忌的真身乃是一只镜魔。”
镜魔不食人,餐风饮露为生,裴忌的父母作为镜魔,曾救过误入鬼域的傅门主。
他们在鬼域一路指引着傅门主逃亡,在傅门主逃出生天时,央求了傅门主一件事:倘若未来二人身死,恳请傅门主收养他们的孩子。
妖魔尚武,镜魔一脉魔力弱小,内有其余魔族打压,外遭修者捕杀,日渐式微。
裴忌的父母二人东躲西藏,最后还是在赶来投奔傅门主的路上死于修者围猎的法网之下,只来得及将刚学会化形的裴忌藏入难民堆中。
傅门主最终在难民堆中找到脏兮兮的裴忌,却并不戳破他的真实身份。
镜魔会千般变化,最善化人,化作人形修炼,几与凡人无二。
傅门主对孟青山道:“裴忌与他父母一般,天性良善,从不曾作恶,他于修炼一道悟性颇高,我想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神。”
孟青山反驳道:“可他终归是魔,魔性难改,若是哪一日失控……”
傅门主打断他:“不会,裴忌这孩子我了解,若是到了那一步,他宁可自戕,也绝不会害人。”
裴忌的身影在“域”中渐渐消失,黑雾没入传送阵法,不见声息。
左今也的灵魂如今在王姑娘的躯壳中,按理说王姑娘深受五浊恶世烦扰,魔气侵体,是以脸上带着硕大胎记,半分灵力也无。
可是经过昨天一夜好眠,左今也只觉得身体轻盈,她试探着祭出灵囊内的符纸,居然一次便成功了!
左今也一阵欣喜,当即清了清嗓子道:“王氏,王惜梦。”
王长老被左今也祭出符纸的举动惊得站起身来,当即抚掌大笑:“好好好,我原以为小女此生与修道无缘,如今既已引气入体,王家的天材地宝,还怕堆不出一个大圆满之境吗?”
众人面露鄙夷之色,又不好多说什么,毕竟王长老溺爱孩子,他们也不是第一回见了。
左今也顺利通过测验,然而进入传送阵法之时,却觉得一阵晕眩。
脑海里又凭空多出一段画面,那是一个巨大的繁复的法阵。
法阵处处透着邪异之气,连符文也不是正道的书写方法。
左今也想起她作为修者的第一课,长老指着一幅图道:“上古有一种邪术,以自身血肉灵力为祭品……”
“此阵法以命搏命,强闯杀阵者,唯一的结局:死。”
“是以此阵又名百花阵,我花开后百花杀,死局中的死局。”
左今也痛苦扶额,视线一片恍惚中,她看见杀阵中心的少年转回头来,那是……
傅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