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临渊立刻反应过来,若是他杀,凶手与死者相对而立,除非凶手是个左撇子,否则伤口应该在右侧。且死者有三人,没有一个人身上有反抗伤。
蹊跷的是,现场并非死者自杀的现场。那么是谁抛的尸?他们是被逼自杀?
“妖教。”林琮的脸色很不好看,因为一旦他这个猜测成立,那么酸枣县甚至整个京畿地区都有可能陷入混乱中。
这两个字如投石入河,引起了满堂的震动,包括傅临渊在内的众捕快都觉得不可能,酸枣县的每一户每一条街巷都在他们的掌握中,断然不可能存在妖教。
“有的。”杂乱的讨论声中突然响起了小棠微弱的声音,不过这笃定的发声足以引起比方才那场震动更大的反响。屋里霎时安静下来,只见她的头几乎要歪在椅背上,原本白皙的脸上此时一片潮红,眼皮也耷拉着。其实早在殓房里时她就开始发热了,不过一直没有吱声。
“有的。”她又重复一次,见大家都看向自己,便将脑袋靠正,尽量提高音量,“我师父在收我为徒之前,我曾经在花蛇岗一带游荡……”
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曾在饭堂听她师父讲过她的这一段经历,一个个大男人当时心里已经很不是滋味了,如今听她亲口提起,除了难过心疼,更多的是震撼。
“花蛇岗你们知道吧?”小棠头脑昏沉,想笑笑不出来,“祭品少得可怜,连那些孤魂野鬼都饱一顿饥一顿的,又何况是我?有一天我饿得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发现被一个老妈妈救了,她家就在离花蛇岗不远的地方,那里不成气候,也就零零星星三两户人家。我醒来的时候,她说要渡我……让我信大宗师,信了大宗师就有人会帮助我,让我有吃有喝,不再挨饿。渡我?我不信天不信地,我只信我自己,于是就找个机会跑了……”
大宗师?人人疑惑,虽然民间妖教名目繁多,但不外乎白莲宗、白云宗、明教以及百衣道等,朝廷统一称呼为“吃菜事魔”,这些妖教并没什么标新立异的教义,不过是杂糅佛教、道教罢了。但也从未听说过有什么信大宗师的。
一般而言,妖教的底层信众为的不过是有个寄托,贫困、久病不愈或者突遭变故的最容易被发展为信众,这些人平日里念的教义也以行善拒恶、因果报应为主,但也因受蛊惑,病不见医、欺诈民财、自献妻女的现象不在少数,甚至成为别有用心之人用来对抗朝廷的工具。信众自尽,在妖教里被称为“献祭”,只有一个地方的信众发展到了一定的规模才会发生这样的恶性事件。
人人都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只是心底依旧不服气。朝廷明令禁止“传习妖教、夜聚晓散”,他们自信酸枣县尽在衙门掌握中,不曾想终究有妖教在暗地里悄然成势,可笑他们日日夜夜巡街,竟从未发现一丝异常。
“师父……”小棠有气无力叫着她师父,“我、我冷得厉害……”
赵惠人忙摸着她额头,惊得大声道:“这么烫!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他见她没有反应,头完全垂下来,竟然晕了过去!
林琮忙起身疾步走来,还未等他伸出手来,赵惠人已经背着小棠出了门,孟旸和田生则在旁边扶着。他顿住脚,心里莫名一阵焦躁,目光在无边的夜色里探了探,最终还是转身向着傅临渊道:“傅捕头,顾顺和周令的家人怎么还没有被带来?”
当甘小棠从睡梦中醒来,还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只觉得有很长一段时间意识昏沉,仿佛失去了对外界的一切感知,等她起身才发现已经是第二天的午后了,衙里的人少得可怜。她很想知道昨天的事情有无进展,便去瞧瞧林琮在不在,真不巧,一只脚刚踏进辨明堂的院门,就看见他正和申屠站在廊下说话。小棠觉得这样的画面真是养眼,二人相对而立,申屠的头顶刚齐到林琮的鼻尖,恰今日阳光正好,他们的幸福被拢进这一片煦暖里。
发现小棠进来,林琮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神色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你好些了?”
小棠只当他是因为和申屠独处被她撞见而不好意思,匆匆点了下头便大大方方地同申屠打招呼,丝毫没有将昨日的不愉快放在心上。
申屠镜秋这才知道原来小棠是衙里的捕快,想起琼枝的发难,现在着实觉得难为情,便歉然道:“甘捕快莫怪,琼枝妹妹也是不知你的身份才说出那样的话,我代她向你道歉。你别怪她……”
小棠礼貌地笑笑:“怎么会?小姑娘嘛!”其实在她心里并不觉得申屠可以代替沈琼枝道歉,而且她并不觉得勾栏瓦子里那些女子就可以被她们随意羞辱,但是现在她不想令林琮跟着难堪。
申屠看出她的神色有些勉强,便没有再说下去,转而向着林琮道:“说来,这只瓶子还是甘捕快先瞧中的呢,她看在我是买来送给你的份上才让给我的。允白,你就收下吧。”
这下小棠笑得更勉强了,虽然她隐隐觉着申屠这话说得有些奇怪,但是她不想去细想,只想快点离开这里:“你们聊吧……我还有事……”
林琮犹豫了一下,将申屠再次递来的木盒收下,接着向小棠道:“甘捕快,你还记得那个救你的老妈妈家在哪里吗?”
听到这,小棠即刻恢复了认真的表情:“记得,大人要去?”
“走!我们一起去探探。”
一会儿之后,甘小棠坐在摇晃的马车上生无可恋,她将头靠在窗口,一边呼吸新鲜空气,一边看着外面从喧闹繁华到清净寂寥的景色变化。虽然早就出了城,但距离目的地却还很远,她觉得两个人就这么什么也不说实在有些尴尬,便绞尽脑汁想着该说些什么。
“大人不觉得晃么?”
“不觉得。”
“大人,申屠小娘子长得真好看,就像画里的人物,你们可真般配。你真是有福气,不过反过来说,她也是有福气的。”
“……”
小棠见他不怎么搭理自己,渐渐像自言自语似的:“大人,你们什么时候成亲?”说完这句话她猛地惊醒,果然见他阴沉着脸看过来,便赔笑道,“大人,我错了,不问了、不问了……”
尴尬就尴尬吧,反正她尽力了……
林琮从旁瞧着她,估摸着退热怕只是暂时的,又想起她方才那些话,心中不免涌起诸多滋味,只能微微叹着气,掀开帘子让车夫再慢一点。
车夫熟路,绕过花蛇岗,驶到了小棠说的地方。这里虽看不到那些乱坟,可四下里空旷萧索,天紧紧压着地似的,荒草枯树随野风招摇,目之所及,竟看不见一点代表春信的翠色。小棠从窗口探出头来,指挥车夫将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前,自己则跳下来敲门。
等了许久才听到有人来开门,一张苍老的脸出现在眼前:“你们找谁?”
小棠弯腰凑到她跟前,大声喊道:“李妈妈,你还记得我吗?”
仔细看那老妇人,虽然皮肤黝黑粗糙,但是并没什么皱纹,眼神还算清亮,不知为何看起来如此苍老。她眯着眼睛盯着小棠,半晌才惊道:“是你?”这时,她也看到了站在小棠身后的年轻后生,更加高兴了,“你找到你的家人啦?”
家人……小棠的心突突跳了几下,她也会有家人么?“对!找到了,李妈妈,这是我弟弟,我们赶了好远的路来的,他呀非要我带他来,说是要亲自感谢救了我的人!”
李妈妈盯着林琮看了又看:“弟弟?我还以为……我还以为是你家官人呢!瞧我这眼神,小郎君莫怪……外面风沙大,快进来!”
林琮和小棠快速地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避开去,一前一后地跟着李妈妈进了门。李妈妈有些耳背,所以说话很大声,她向后嚷道:“我还以为你早死外面了。”
林琮心里不是滋味,将带来的吃食放下,恭恭敬敬向李妈妈行了晚辈礼:“感谢这位妈妈救了家姊。”
李妈妈忙乱起来,她常年独居在这荒野里,前后拢共也就几户跟她一样的穷苦人家,从未见过这样俊逸非凡的郎君,一看就是从大户人家出来的。没想到自己当初的施舍竟结下了一桩善缘,都是大宗师庇佑的结果……
三个人闲聊了一会儿,小棠又适时扯到了当初李妈妈救了自己的事情,做出诚心感慨的样子:“若不是妈妈施救,我早就成了花蛇岗里的一缕孤魂了……”
不料李妈妈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一会才道:“都是大宗师的法旨,我那时就说你和大宗师有缘,后来你能和家人团聚,也是因为大宗师保佑的缘故。”
小棠忙点头,也学着她双手合十:“当年妈妈你为我念经祝祷,我还不信,可是后来我并未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我的家人,我才知道自己错了,因果循环、得续亲缘,实为宗师显灵。”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显示出自己的虔诚,只好东拼西凑些能沾得上边的词句。
李妈妈激动地望着她,像是多年来独自钟情的宝贝终于又有了欣赏的人。
小棠见机忙问:“妈妈,大宗师到底是什么人?”
未料,李妈妈突然怔住,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不安:“我、我也没见过……我的功德还不够,等功德够了就能看到宗师真容了……”
再问下去,小棠和林琮才知道,李妈妈信大宗师已有五六年了,就是屋后第三家叫徐贵的领进门的,这几户人家都有人信,平日里不过由徐贵带着念念经文,从没有干过除念经之外的事情。
“妈妈,我能去见见他吗?”小棠问。
“他呀——”李妈妈叹道,“出门去了,有一阵子了,还没回来……他同我一样,家里也就剩他一个了,大概去城里找事情做了。”
林琮即刻警觉起来,那三个死者正有一人身份不明。他试着向小棠眼色,不料她竟懂了:“李妈妈,这个徐桂肯定也是个顶厉害的人物吧?他长什么样子?”
“他呀,”李妈妈一边想一边描述,“长得很普通,不过心善、有担待,我们这几户都信他。噢,左边脸连着脖颈子一大片胎记,年轻的时候啊就因为这个总也娶不上媳妇儿……”
林琮霍然起身——真是无巧不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