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玉兰?你醒啦?嘘,小点声,莫要打扰到玉萋了。”
一道温柔沉稳的女声传进墨玉兰的耳朵里,她恍恍惚惚的睁开眼,四处张望了下,眼见天还是黑的,她便侧头,看见了身旁熟睡的墨玉萋,这才迟钝的反应过来。
我和妹妹没死?
“玉兰?”那稳重的女声又问道,墨玉兰只看见一只纤长的手在她眼前挥了挥。
她缓缓抬眸看去,惊了一下,立马坐起身来:“书蕖姐…?!”
那温润如玉的中年女子顿了顿,弯唇笑了声,她的手碰了碰墨玉兰的额前:“还好,并未染了寒气。”
书蕖将湿毛巾拧干,慈祥地替墨玉兰擦了擦脸:“你可感觉好了些?”
“书蕖姐…”墨玉兰看着书蕖,莫名地有些想哭。
世上除了死去的亲人,书蕖姐是世间第一待她和妹妹最好的人了。
她蓦然钻进书蕖的怀里,掉了几滴泪珠子,洇湿了书蕖的绯色薄衫。
书蕖愣住了,片刻才僵硬的抬起手,拍抚墨玉兰的背:“莫哭…莫哭啊。”
“不过就是个浮生楼,你书蕖姐还能花钱在搭个,再重新养你和玉萋,若是命丢了,那什么也找不回来啦…”书蕖以为她是心疼烧掉的浮生楼,便如此安慰着。
墨玉兰摇了摇头。
若是没有书蕖姐让她和妹妹在浮生楼干活,她怕是永远都还不起这恩情。
“玉萋给您添麻烦了,我不晓得她会同策郎一起再与楚王谋划,害了梁寺卿,平白烧了个浮生楼,”墨玉兰很是愧疚,回头看向熟睡的墨玉萋,却骂又骂不出口。
想来策郎和妹妹是为了谋出路吧。
墨玉兰喟叹一声,书蕖看向她,心底暗自道。
到底是亲姐妹。
“罢了,别难过了,你又不是不晓得,书蕖姐不差那点钱,”她拉过墨玉兰的手,安抚似的笑了笑:“你好生休息,李策也在此处,不过在另个房间,如今我去找梁寺卿,同他讲讲道理,让他放了你和玉萋。”
书蕖松了手,正欲离去,墨玉兰却反攥住了她的手腕:“书蕖姐,我想同梁大人道谢,若非他和他的侍卫,恐怕我和玉萋活不得。”
“侍卫?什么侍卫?”书蕖闻言,思忖片刻,才忽然反应过来,她笑道:“那是我派去的,不过刚好救了梁寺卿,我有要事要同梁寺卿商谈,等会再过来找你,好么?”
“我会帮你同他道谢的,快睡吧,昨夜你定是怕极了,怪我没看住你,”书蕖如此说道,墨玉兰这才安了心,钻进了被窝里。
*
火烛跳动,梁慎便凭这微弱的光打量着‘书蕖’。
他的衣服被‘书蕖’烘干了,如今缩在那一方暖烘烘的毛裘里,等着‘书蕖’开口。
只见她平静的撕下‘书蕖’的面皮,梁慎这才看清她的模样。
杏眸弯眉,鼻尖还有一粒绯色的小痣,像是被针扎出的血点子似的,瞧得出来是个美人胚子。
不过带了些匪气。
她勾起一个恣肆的笑,声音和在浮生楼那时一般,清脆而狂妄:“梁慎,我又救了你一次。”
梁慎闻言,勾唇道:“那我应该做些什么来还呢?”
‘书蕖’随手将面皮揣在袖袋间,挑眉抱臂,看向梁慎:“哈,找平王还去吧,我拿钱办事罢了。”
“那也,得待我伤好了…”梁慎打量了好半天,像是惊异于她这换脸的绝技一般:“那你也不叫书蕖么?那你叫什么呢?”
‘书蕖’瞧了他一眼,将一个木盒装的膏药丢给了他:“哪有人一上来就问女儿家名字的?”
梁慎闻言不语,顿了顿,只将膏药握在了手中。
‘书蕖’垂眸,瞧他那可怜兮兮的样,便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这种乡野粗人的名字告诉你也无妨。”
“沈亦伊,亦是的亦,伊始的伊。”
“或者也可以叫我沈灵。”
可梁慎听了,却还是没什么反应,只是说了一句:“知道了。”
沈亦伊见他病怏怏的,留在这也聊不出什么花来,便先行一步要走:“你好生歇息,明日我再来看你。”
随后她便唤来一个长得稍显稚嫩的负剑少年,也不知同他嘱咐了些什么,回头打量了梁慎一眼。
梁慎笑了笑,转身缩进了被褥里,侧身躺着,放缓了呼吸,合上了眼。
半晌,直到身后动静消失,他才猛地起身夺窗而逃。
也不知梁慎是何时将这的房间摸透的,随手牵走了沈亦伊的一匹马。
他回头望去,刻着‘素平酒馆’鎏金牌匾挂在最上面,门窗紧闭,并未有人发现,他便转身,看向这无尽的黑夜,翻身上了马,心底暗自道。
得快点赶回去。
随后便是马蹄踩在石街溅出水的声音,耳旁不停的刮过呼啸的风,以及身上披的那件被风吹凉、不再暖和的毛裘。
*
“吁——”
一阵马鸣,梁慎骑着马到了他的府上,他足足策马了大半夜,直到这天边抹了层鱼肚白的时候,才到长京。
他一边拴着马,一边思忖着。
其实他心知楚王猜忌他的不忠,可没想到他动手如此之快,所谓他得不到,别人也更别想要。
梁慎愈是这般想,就愈发后悔当初就不应该跟着生性多疑的楚王。锋芒毕露功高盖主在他这万万不可,不然只会像现在这样腹背受敌。
他叹了口气,换下了浸满血的绷带,抹上了沈亦伊昨夜给他的药膏,又重新缠上了新的绷带,再穿上深绯色的云雁官袍,才赶忙打马去了议政殿。
直至皇城口,梁慎见到大臣们零零散散的进入,这才松了口气,将缰绳递给了守在门口的太监,瞧着他将马给牵进马厩,才往里走去。
梁慎放松似的抻了抻腰,肩背上的伤隐隐扯得痛,他收敛了动作,理了理宽袖,持着笏板踏上石阶。
却不知为何,他总觉背后冷飕飕的,像是被人盯着似的,回眸一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赶早朝的大臣罢了。
许是最近压力大了些吧……
梁慎微一蹙眉,提袍往前走了。
*
净元殿。
瓷器破碎的声音落了满地,楚王殿里的下人都跪在地上不敢吱声。
“你们怎么办事的?!本王问你们怎么办事的!本王怎看这梁慎好端端的,还能上早朝呢?”
齐商决气得慌,急在府里踱步。
明明、明明差一点就可以除掉这个心腹大患了。
可惜这死姓梁的命大!果然同自己预料的一般,非那忠心耿耿的样!背地里还有其他的主,不然他那样步步紧逼,到底是如何活下来的?
齐商决咬着自己的拇指,很是焦虑。
梁慎做了他底下的人不久,他便发现梁慎这人出奇的聪明,他想干什么,使个眼色给他,他都意会。此后他看不顺眼的人如何倒霉,他想拉近关系的人如何亲近,多多少少都有梁慎的手笔。
看似什么事都由他来下令,梁慎执行,只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似自己想要的东西,梁慎无论如何都会送到自己跟前。
可事实上,主导权永远都在梁慎手上,这和被架空了有何区别?!那些人亲近的也是梁慎,而不是自己!
若非他母后提点,他恐怕是一辈子都要被梁慎蒙在鼓里了!
齐商决理清了思绪,终于静了下来,靠在椅上想着。
可再怎么说,这般妙人难还是很难遇见,他实在喜欢的紧。若不是他还发现,这梁慎真和平王党的人有交集,不然他是万万不会信梁慎真的别有二心的。
贤才不得为自己所用,那便只是死尸一具,再多聪明也无用。
齐商决哼声,挥手令仆人清理干净地上的碎瓷片,再同一旁的侍卫问道:“姓墨的那俩和李策呢?”
只听侍卫禀报:“主子,三人皆不知所踪。”
他冷笑一声:“给本王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该死的墨玉萋说是要帮着本王杀梁慎,结果呢?!还妄图谋合李策救她姐姐,一点都不老实,这哪里是忠本王?分明忠的是她姐姐!这都还敢和本王谈条件,”
侍卫闻言便跪了下来,道:“王爷息怒!”
“若非是那墨玉兰同平王通风报信,本王早就…”齐商决恨得牙痒,巴不得亲自将墨玉兰千刀万剐:“罢了,忤逆本王的,都只有一死!本王和死人计较什么。去,给本王查救梁慎的到底是谁,另外三人,死了就好。”
*
正值午时,街上没人,都在自己家里边吃饭,太阳晒在街边桃花树上,风一过,就落下许多花瓣。
梁慎打马而过,马蹄踏着桃花瓣,一步一步碾成了泥。
一道倩影倏尔从荫树下穿过,石子刚好擦到梁慎的左臂上的伤口,梁慎扯住缰绳,将马停下,垂头看着地上的石子,他仔细瞧了瞧,顿觉疑惑。
上面像是拿刀刻了只…乌龟?
梁慎看了眼,不以为意,扬起鞭子打着马继续朝府上走去。
沈亦伊坐在树上翘着腿,见梁慎没什么反应,不禁笑出了声。随后她站起身,掸了掸衣尘,踩着粗树枝,以轻功飞掠,同那一马一人一路行去。
*
梁慎好不容易回了府上,将马丢到马厩里,只感慨着这下总算能好好歇息了。
他脱了官袍,只觉伤口隐隐作痛,和撒了盐似的,他将屋门合上,只靠在木椅的腰枕上正想睡去,却忽而感觉手臂一热,这才疲惫地掀起眼,意识只脆弱的停在想看看是谁,毫无力气反抗。
“起来,别在这里睡,你烧还没退完呢,伤也没好,死了我不好交差啊。”
清脆的女声传来,还未完全睁开眼,梁慎便觉得她的样子在自己眼前似的。
沈亦伊抓着他的手臂想把他拉起来,梁慎未动,沙哑的嗓音轻声道:“平王…平王殿下为什么要我?不过是楚王的弃子罢了…这官位升得如此快,还是他给的,迟早有人来顶替我的位置,早就没什么大用了。”
沈亦伊眨眸,弯眉一蹙,随后又哼声道:“他当着陛下的面将你的官职撤掉?现在不过才是个皇子,真把自己当陛下了?”
梁慎听了,却摇首说道:“先后之子,在陛下面前,他的话语权比你想的要大得多,加之陛下对他宠溺至极。”
他一边撑着身子起来,一瘸一拐的准备去打水烧水,沈亦伊见了,拧眉又说:“你家连个下人都没有?你歇着,我去烧水打来。”
梁慎顿了顿,迟缓地侧了侧身子:“那都是楚王的人,打发掉了。”
沈亦伊将束腕拆掉,放在了木桌上,遂捋起袖子去院子井里打水,回来时又问他:“那为什么将李策留着?那天在浮生楼,我看你分明晓得他不怀好意。”
梁慎抿了抿唇,似是不想说,沈亦伊便不再追究。
*
沈亦伊费了大劲将水烧好,将其挪到了小室,催促着梁慎进去,自己便坐在屏风外边:“快去,我还有事同你讲呢。”
听见窸窸窣窣的褪衣声,再是入水的声音,沈亦伊长舒了口气,定了定心,道:“我问,你答。”
“知道楚王要杀你,李策是他派来的,为什么还将他留在身边?”
梁慎只觉得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思考不了什么,只回道:“可用之才,应当珍惜…”
“不过…现在看来,没什么必要了。”
沈亦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道:“那墨玉兰墨玉萋又和你什么关系?”
梁慎拨水,洗了洗身子:“都为楚王办事罢了,我从前并未见过这二人,只听楚王的话,他让我出谋划策置她们二人于死地,若不是你换了墨玉兰的皮,也许还分不清谁是谁。而此次浮生楼被烧,不过也是楚王借李瞻之手除掉我与她们二人的手段罢了。”
沈亦伊闻言,拨弄着耳边的小辫,思忖片刻,敷衍道:“那我就不清楚了,反正我也管不着,把你领到平王那,我的事就办完了,保你不死,我已仁至义尽,浮生楼被烧了个干净,平王还要给我加银子呢,给个答复,我好去交差。”
楚王步步紧逼,生性多疑,偏偏就是不信他这份忠,要杀他剜他,简直就是逼他叛主。
他定了定神,道。
“去,明日午时,赴平王殿下的约。”
沈亦伊一勾唇角,声音都雀跃了些:“成,明日你自个儿去摇光楼,我交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