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练室的空调坏了。

张程晰瘫在旧沙发上，汗湿的T恤黏在背上。他眯眼看着阳光透过脏兮兮的窗户，在木地板上烙出一个个光斑。陈昊正和苏雯争论新编曲的贝斯线，键盘demo从蓝牙音箱里断断续续地流淌出来。

“鼓手呢？“张程晰用脚尖挑起地上的空矿泉水瓶，精准地投进三米外的垃圾桶。

陈昊头也不抬：“储藏室整理他的'宝贝们'呢。“

张程晰起身时沙发弹簧发出惨叫。储藏室门虚掩着，他正要推门，却从缝隙中看到令人惊异的画面——

林嘉南跪坐在彩虹色地垫上，面前整齐排列着二十多对鼓槌。他左手拿着一块麂皮布，正仔细擦拭其中一根。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给他的侧脸镀上金边，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清晰可数。

最让张程晰震惊的是鼓槌的排列方式。不是随便摆放，而是严格按照色谱顺序：从樱桃红到深海蓝，中间过渡的橙黄绿青紫像一道微型彩虹。每对鼓槌间距精确相等，甚至连磨损程度都惊人地对称。

“强迫症晚期。“陈昊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吓得张程晰差点撞上门框。贝斯手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正叼着棒棒糖坏笑，“第一次见？他每次演出前都要这么来一遍。“

林嘉南似乎没听见他们的议论。他放下擦好的鼓槌，从箱子里又取出一对浅青色的。张程晰注意到他摘了右手手套，无名指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珍珠白的光泽。

“这对用得最少。“林嘉南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水星记》的副歌需要这个音色。“

陈昊夸张地捂住胸口：“天哪！鼓手大人居然记得每对鼓槌的用途！“

林嘉南终于抬头，黑曜石般的眼睛扫过门口的两人。张程晰突然发现他虹膜边缘有一圈极浅的灰蓝色，像被水晕开的墨迹。

“红色系列适合《锈蚀》，“林嘉南的指尖划过那排红色鼓槌，“但樱桃红太亮，锈红又太暗。“他停顿片刻，“上周用的勃艮第红最接近理想音色。“

张程晰鬼使神差地蹲下来：“我能试试吗？“

空气凝固了一秒。陈昊的棒棒糖在牙齿间咔嗒作响，苏雯的键盘声不知何时停了，整个排练室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空调水滴落的声音。

林嘉南的右手无意识地摸向放在一旁的黑色手套，但最终只是将一对琥珀色的鼓槌推向张程晰：“这个适合你。“

张程晰接过时，指尖划过鼓槌上细密的防滑纹路。他学着林嘉南的样子轻轻敲击地板，木头传来沉闷的咚咚声。

“手腕要放松。“林嘉南突然靠近，他身上有淡淡的松木香。冰凉的手指轻轻托住张程晰的手腕调整角度，“像这样。“

张程晰的呼吸停滞了——林嘉南的右手食指上还有一道他从未注意到的细小疤痕，像白色蚯蚓蜿蜒在指节处。随着动作，鼓槌在木地板上敲出一串清脆的节奏。

“天才主唱连鼓槌都能无师自通。“陈昊吹了个口哨，“你俩要不要组个二人转？“

林嘉南立刻缩回手，黑色额发垂下遮住眼睛。他转身去整理鼓槌时，裤脚向上缩了一截，露出右脚踝上一道狰狞的疤痕——像被什么利器划过，愈合后的皮肉扭曲如蜈蚣。

张程晰瞳孔骤缩。那道疤比手指上的要深得多，边缘呈不规则的锯齿状。他想起老周说过林嘉南有“心理问题“，突然意识到那可能不仅仅是心理层面的创伤。

“看够了吗？“林嘉南的声音冷了下来。他迅速拉下裤脚，动作快到几乎像是被烫到。

陈昊敏锐地察觉到气氛变化，一把拽起张程晰：“主唱大人，你的吉他solo还没改完呢。“他凑到张程晰耳边压低声音，“别盯着他的疤看，除非你想今晚的排练泡汤。“

回到排练区，苏雯已经重新开始弹键盘。她冲张程晰眨眨眼，递过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安神的，你脸色不太好。“

张程晰道谢接过，茶杯上的温度让他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冷。他忍不住又看向储藏室，林嘉南已经戴回手套，正将鼓槌一对对放回专用箱里，依然严格按照色谱顺序。

“他这样多久了？“张程晰轻声问。

苏雯的手指在琴键上流连：“从我认识他起就这样。陈昊说那是他的'安全仪式'。“她弹错一个音，苦笑着摇头，“我们每个人都有点小怪癖，不是吗？“

陈昊突然插进来，手里晃着手机：“老周说今晚的商演取消了，赞助商嫌我们太'地下'。“他做了个鬼脸，“正好，我可以去约会了。“

“你哪天不约会？“苏雯笑着摇头。

张程晰没接话。他拿起吉他随意拨弄琴弦，故意弹错几个音符。果然，储藏室里的鼓声停顿了一下。他又连续弹错三个音，这次林嘉南直接走了出来，眉头微蹙。

“第三小节应该是G大调。“林嘉南站在门口，手套已经戴好。

张程晰咧嘴一笑，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终于舍得出来了？“他故意又弹错，“这样呢？“

林嘉南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抽动了一下：“难听。“

陈昊爆发出大笑：“主唱你完了！被鼓手嫌弃了！“

张程晰却注意到林嘉南说“难听“时，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左手手套的接缝处，像在安抚什么看不见的疼痛。他突然站起身，脱掉自己的牛仔外套扔给林嘉南：“空调坏了还挺冷的。“

林嘉南愣住，外套挂在臂弯里像个不合时宜的礼物。陈昊的笑声戛然而止，苏雯的琴键也错了一个音。

“我...不冷。“林嘉南最终说道，但还是把外套搭在了椅背上。

排练持续到黄昏。当张程晰唱完最后一遍副歌转身时，发现林嘉南不知何时已经穿上了他的外套。oversize的牛仔布料裹着鼓手清瘦的身躯，袖口垂下来盖住半个手掌，只露出一点黑色手套的指尖。

夕阳透过窗户把整个排练室染成琥珀色。林嘉南低头调整踩镲的姿势时，牛仔外套的领口滑向一侧，露出锁骨处若隐若现的另一道疤痕。张程晰的喉咙突然发紧，吉他弦在指尖勒出深痕。

“今天就到这里吧。“苏雯合上琴盖，“我女儿幼儿园放学时间到了。“

陈昊早已收拾好贝斯：“需要我送你吗？“

“不用，老周顺路接我。“苏雯拎起包，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嘉南，上次那家心理诊所打电话来确认预约。“

林嘉南的鼓槌停在半空：“什么时候？“

“明天下午三点。“苏雯犹豫了一下，“需要人陪你吗？“

储藏室里传来鼓槌箱合上的闷响。林嘉南走出来时，张程晰的外套已经叠好放在椅子上，整齐得像百货公司的展示品。

“不必。“他拎起鼓包走向门口，右脚微跛的步伐几乎难以察觉。

张程晰抓起外套追出去时，林嘉南已经走到楼梯口。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黑色的伤口横亘在斑驳的墙面上。

“等等！“张程晰三步并作两步跳下楼梯，“你的...“他刹住话头，意识到外套其实是自己的。

林嘉南转身，逆光中他的表情模糊不清。张程晰闻到淡淡的松木香混着药膏的气息，那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摔伤膝盖后奶奶给他涂的药。

“诊所...“张程晰脱口而出，“我明天没事，可以...“

“不用。“林嘉南打断他，声音比平时更轻，“只是例行检查。“

楼下传来摩托车轰鸣。老周戴着墨镜跨坐在机车上，朝两人点头示意：“顺路送你们？“

林嘉南摇头，拎着鼓包走向公交站。张程晰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走路时右脚着力很轻，仿佛那道疤痕还在疼。

“他脚上的疤...“张程晰低声问。

老周摘下墨镜擦了擦：“十岁那年被他父亲用水果刀划的。“退伍军人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因为打鼓太吵。“

张程晰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外套，闻到了上面沾染的松木香。公交车进站的轰鸣声中，他看见林嘉南上车时微微踉跄了一下，右手条件反射般抓住扶手，黑色手套与铁杆相触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外套口袋里有什么东西硌到了他的手。掏出来一看，是那把琥珀色的鼓槌——林嘉南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槌柄上刻着极小的“LC“字母，在夕阳下泛着温暖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