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着方应看疾行在林间时,耳边只余呼啸的风声。追兵似乎没有靠近,寒夜树林的哗哗声响也被甩在耳后,天地间好似只有奔逃的我们。
我寻了个山洞,小心翼翼做了遮掩,又着急回头去瞧他的伤势。手刚搭上他的肩甲,方应看就咳了两声,震得伤口又渗了更多血红,“你怎么还是来了?”
我知他压根没力气阻挡我,便沉默着一声不吭先给他处理身上伤口。把胳膊包扎完,我离远了些,终于开口:“这就是你给我的选择?”
“侯府安排的真是齐备,我都快以为我是个鬼魂了。”我语气中难以控制地带了些刺,“让我远离汴京,远离三清山,甚至远离大宋疆域?”
方应看靠在石壁上一动不动,但似乎也没有运气疗伤,他缓声道:“你我都明白,这是最优解。”
“方应看!”我咬牙,“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有你我都死,真定和大名府才会派兵来援,朝野才会有一丝裂缝,大宋才可能有一线生机……”
“但是,但是!你非要殉这大宋吗?!你肯花大功夫为我安排后续,却不肯为自己安排一个假死的结局吗!我们努力了这么久,该做的都做了,我们不欠世人什么!”
“就当为了我,”我语气有些颤抖,“跟我走,跟我一起活下去。”
方应看没说话,我知这就是他的答案了,不禁更加恼怒,“……活下去才有无限可能!即便这个大宋没了,也还有希望啊,还有……”
“没了北宋,还有南宋,是么?”
我仿佛被人掐住嗓子一般,整个人定住,方应看静静开口:“你是想说这个?”
“你……”
方应看看着一脸不可置信的我,反而笑了一声。他伸手示意我靠近,“嗯,我都看到了。只不过看到的实在有些太晚……瞧见那个神奇的天地我才明白,我侯府的女主人到底为什么有这等灵气。”
我把手指搭在他手心,震惊得一时失语,“……什……”
“…………你都看到了,那你还?”我懒得去计较他有了什么奇遇才像我一样穿越到另一个时空,“历史那么长,人生那么长,别管它朝代更替,跟我一起活到垂垂老矣,不行吗?”
他又笑了下,仿佛走到最后的旅人终于肯吐露心声,让我不禁有些恐慌,“在那边,在你所读过的史书里,并没有我们。”
“……那是……”
“我不信命,我只信自己的选择。”方应看又咳了两声,“不过到现在,我才有些觉得,大概史册真的无法改变。”
“你知那追兵为何没追过来吗?”
我心猛然一凉,赶路时那隐约听见的声响,难道……
“近来多雨,”方应看说一句就喘一口气,他还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这等虚弱的样子,“此地…常发山洪,即便没有山洪,泥沙土壤也极为松动,淹没掩盖农田是常有的事。”
我心一寸一寸的凉下去。是了,如果他真的和我去了南方、活到南宋的朝代,以他的性格怎会不出仕?以他的能力,又怎会在史书上没有只言片语?
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位为世人所不识的神通侯……怀着骂名死在了不知哪里,后续种种都与他无关。一代一代史书传下来,这种无关紧要、消失过早的人物更是隐去的彻彻底底。
“对世人而言,神通侯夫人已死。”方应看堪称温柔地对我说,“你仍可以活到南宋,活到七老八十,都不是什么问题。神侯府和三清山总会有人活下来,你跟着他们也好,自己闯荡也罢,我看中的女人,无论怎样都能自己走出一条路。”
“……”
“所以,你让我走,是吗。”
我站起身,轻声问他。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的磁州秋夜,但更比那天冰冷万倍。那时的我即便光着脚跑回屋舍,第二日仍可以跟他气呼呼地冷战,只要一转身,就能看到他摇着扇子让彭尖为我准备偏爱的糕点。
现在却只余山洞外的寒凉雨声。
方应看微微抬头看向我,我从未像今天这般看不懂他的目光。我们之间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像是隔了千里,“对。”
“去吧。”
…
后来的后来,我常常想起那天。
怎么说呢。年少时不能遇见太惊艳的人,这话对也不对。但方应看就是这样的人,他霸道地闯进来,牵着我往前走,又在某一刻毫不犹豫地放开我。他说让我一直向前,让我自在坚定地站在这茫茫世间,永远听从自己的心。他知道我会回头,不,他甚至不怕我回头,因为我根本抓不住他。
风吹过,花又谢,春再来。他在我身上留下了太深的痕迹,即便过了很久、久到忘记他叫什么名字,只要踏出一步,就能感受到他的影子包裹着我。
只要我想起,他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