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燕无缺回到人间界，一瞬间尘封良久的记忆席卷魑离。

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特殊之处，是从同村灵婆口中得知。

那年，魑离六岁。

他有一个秘密，连爹娘也未告知。

“这孩子的两个兄弟还跟在他身边，不肯离开。”

受哥哥和弟弟挑唆，他没有听爹娘的话好好呆在屋里，悄悄躲在了爹娘房间的窗户下偷听。

屋内，灵婆的声音沙哑低沉，像天上的黑鸟。

兄弟？

魑离看了看无时无刻陪在自己左右两旁的“人”，嘴唇比出口型：“兄弟。”

“兄弟”两人咯咯笑着，尖锐刺耳，他连忙竖起手指比在嘴唇，“嘘——”

他心惊胆战等了会儿，发觉屋内的人没有动作，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吵闹。

“那，要如何送走啊。”

这是他娘的声音，焦急担忧，还有些自责和害怕。

他也不知道他怎么能从一句话里听出这么多情绪，当时懵懂，现在想来那时的感觉应当没错。

“找到鬼门关，他们自然就离开了。”

“鬼门关？”

“三株槐，极阴地，死门之位，养尸地，八月十五，不见月。”

灵婆的声音继续响起：“这些条件，百年难见。”

“那可怎么办？”

“暂无法子，只能让他多晒太阳，少去阴气重的地方。”

晒太阳？

魑离抬起头，外头阳光正好，他躲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十分凉快。

“他还能看见他们吗？”

“没有没有，离儿说自从上次您来过后，他就没见着过了。”

他娘忙着解释，他躲在檐下偷笑，哥哥和弟弟一直陪在他身边，这就是他的秘密。

“嗯，什么时候再看见了，来找我。”

“好的，辛苦您了……”

一阵清脆的声响，三人开门，从屋子里出来了。

魑离悄悄探出头，他娘扶着灵婆慢慢往外走，他爹站在门口，一脸深沉抽着旱烟。

灵婆佝偻着背，她是个瞎子。

但村里人人都对这个瞎子恭敬有加，讳莫如深。

村里的小伙伴都害怕这个老婆婆，如果一条路线会经过她家，他们都绕着走。

但身边的“兄弟”龇牙咧嘴，敢对她背影做鬼脸。

魑离无声笑着，哪料灵婆缓缓转过头，朝他方向看来。

魑离连忙缩身紧贴在墙角。

好在，无事发生。

灵婆后面又来了一次，他按照兄弟交待的说辞，将她糊弄了过去。

他们共同守护着这个秘密，直到——

“翠妹子，快出来，离小子把小柱子推到河里去了！”

听到有孩子落水，村里人着急忙慌往河边赶，生怕自家孩子出事。

魑离站在人群正中心，看着刚从河里抢救上来的同伴，手脚发凉。

“是他把我推到水里去的！是他把我推到水里去的！”

刘小柱看着他的眼神，惊恐无比。

“怎么会呢，小离怎么会做这种事？”

人群中的大人，有意替他辩解，毕竟都是一个村里的人，谁也不相信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会做出这种事。

“我感觉到了，有人推我，河边除了我只有他在，就是他推的我！”

没人相信，刘小柱哭了。

魑离白着脸，不敢反驳。

他看见了，是弟弟推的。

他娘扶着他的肩膀，“儿啊，你说句话。”

他白着脸，脑子一片混乱，说出口的话自然没了遮掩。

“是，弟弟推的。”

一阵死寂，所有人看他的眼神变得警惕，没人再关注刘小柱的伤，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村民窃们窃私语，“鬼”“死了”“没放过”等字眼不断钻进他耳中。

而他娘，后退着瘫坐在了地上。

灵婆又来了他家。

“……你不想放弃，那就带他走，离人越远越好。”

“马婆婆，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他娘苦苦哀求。

“你舍得杀？他们摆明了会死缠到底，这些年瞒着我们，怕是早就魂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一损俱损？

难怪他受了伤，哥哥和弟弟身上也会出现同样的伤口。

“走吧，不走，他总有一天会害死所有人。”

……

他们一家，此后搬进了深山。

他渐渐也明白，身旁跟着的兄弟，不是人。

母亲担忧他，一夜间衰老得好似四五十的老妪。

在他们搬进深山的第二月，母亲无缘无故呕吐，父亲带母亲下山就医。

他听见两只小鬼尖啸：“杀了他！杀了他！肚子里的弟弟，来陪我们玩啊！哈哈哈哈——”

他娘有孕了。

而他身边不愿离去的“兄弟”，想要新的弟弟去陪它们。

怎么可以如他们所愿。

母亲回来，脸上又欢喜又忧心。

“父亲，母亲，你们回村子去吧，就当我已经死了。”

“阿离！”

“他们想要弟弟的命。”

听到他娘肚子里的是个男孩，父亲明显犹豫了。

……

在父亲劝说下，母亲终于同意离开。

父亲每日来给他送饭食，时常带些消息，例如谁谁谁家女儿出嫁，谁谁谁嫁娶妻，例如……

弟弟出生，是个正常的好男儿。

他的年岁渐长，且仗着有二鬼相伴，穿梭山林之中打猎野兽如逛自家后花园，他将打到的野□□于父亲卖钱养家。

父亲愧疚得不敢看他的眼。

也许是父亲来得太勤，某一天，他打猎回来，发现七八岁摸样的男孩在他居住的木屋前探头探脑。

“是弟弟！杀了他——杀了他——”

随他一同长大的双鬼声音不似当年那般尖锐，却也难听至极。

魑离上前一步，正准备装作不认识与他打招呼，问他是谁时……

手里的猎刀举了起来。

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了。

深山多瘴气，密林少阳光，双鬼随他一同长大，他一个人的人气快要无法压制。

双鬼尖笑着，“杀了他杀了他——”

魑离死死压制着腿，红着眼吼：“跑——”

男孩受惊，转头见他举着大刀，拔腿就跑。

“弟弟跑了——弟弟跑了——”

双鬼鬼叫，就要合力逼着他去追。

魑离一声怒喝：“大哥！小弟！”

二鬼一瞬犹豫，魑离夺回手臂控制权，毫不犹豫挥动猎刀砍在左肩，剧痛一瞬间麻痹大脑，魑离继续一反手，从腋下直劈右肩。

早晨才磨过的猎刀，正锋利着。

魑离看着双鬼的一双手随自己的断臂掉落，嘴角一勾，身形晃动直挺挺双膝跪地，他垂着头，神识涣散之际想——

要是这样还能活，算他命大。

要是死了，也好，至少不留他们危害人间。

魑离魑离，母亲愿他鬼怪离身，他却伴着双鬼下了地狱。

直到在鬼界醒来，他才得知，父亲请了缝尸匠缝好他的双手，选了块风水宝地将他好生安葬。

而那两双由他亲手斩下的兄弟鬼臂，竟不知为何，牢牢跟随在他左右……